父親是有預謀的,早年大夫診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產出,雖驚險保住一條小命,也難說這些不甚健全的身體臟器,哪一部分會先衰竭,但無論哪一個,他終必是活不成。
於是,父親千挑萬選,由人口販子那兒千挑萬選,選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數與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兩年,日日以奇珍藥物養著,不為關懷珍愛,而是得養好那具身子,不容有絲毫缺失,在父親眼裡,那不過就是一具養著兒子器官的皮囊,甚至連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該有的寵愛,小恩從未受過,每日飲藥養身、吃那食之無味的藥膳,直到——他給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遠忘不了,那張小臉上的驚奇歡喜,抓著他的指含吮的貪戀模樣。後來懂了,每每思起孩子當時的表情,心總是疼痛不捨。
三年前,他開始產生胸悶疼痛的情形,父親憂慮終將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為強,在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對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劃下血淋淋的一刀,是為他挨的。
他只慶幸,那時麻沸散尚未完全奪去神識,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點一點地增加劑量,慢慢測試,半昏半醒間,耳邊所聽所聞,讓他驚覺到父親的意圖。
他知道,自己不能讓逐漸湧來的黑暗奪去意識,否則這一昏睡,再醒來時,世上將再無嚴知恩。
他拚命地掙扎,與那無邊無際的黑暗抗爭,想喊叫、想醒來、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夠了!
後來,他真的睜開了眼,用盡一生的氣力,大汗淋漓地翻過身,抬掌護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膽俱碎、恐懼得難以成言。
他們——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與他——同生共死。世間無他,我絕不獨活。」
說完這句話,他挨不住藥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來,他多慶幸還能再見到那個人。父親終究是把他的話聽進去,及時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給嚇得魂不附體,這種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親沒什麼做不出來的,而小恩不會每回都有那種運氣,屢屢與死亡擦身而過。
他太自信,以為憑一己之力護得了他,可是十歲那年沒有,十七歲那年也沒有,同處一個屋簷下,父親有太多機會下手,千防萬防,終是防不勝防。
小恩足足養了半年傷,那半年,他親自照料、親自換藥,每每看著那道傷,總是會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畫面,小恩不是傻瓜,心裡應是知情,卻什麼也沒說。
那半年,他倍覺羞慚、自責、愧悔……太多的情緒,不知如何面對小恩,目光迴避著,共處時總是相顧無言,氣氛僵凝。
等到後來,他發現時,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說的話愈來愈少。到最後,只剩無言。
他從不曾探問對方是否懷恨在心,幾乎命喪於此,誰能無怨?
於是,待傷勢初癒,他便親自收拾行囊,要小恩離開。
這般決絕,早做好心理準備,這一生是要讓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對方會有多恨他,只要離開嚴府這深潭虎穴,好好過日子,再別與他扯上關係,就好。
儘管,放他離去後,夜夜痛楚難息,無法安眠。
儘管,時時徘徊於無人寢房,遙念著對方是否安好。
儘管、儘管如此,也永不說出口——
「捨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曉?」
再次醒來,一身熱汗,胸口糾扯的疼痛猶未止息,枕畔濕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淚。
嗓子乾啞,他坐起身,正想喚人擰條熱巾子來擦擦汗,門外傳來輕細的對話聲——
「還是沒醒來?」
「沒呢,都三天了,一直發夢盜汗、喃喃囈語,神志不清的。」
「他都說了什麼?」
「……聽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夢話,我是擔心再這樣下去,他身子怎麼受得住?」
「讓人隨時備著清淡的百合蓮子粥,醒來時餵他吃點。」
「好……你不多留一會兒?你每日來問問情況就走,也不進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這麼多年……」
認出門外是嚴知恩與袁青嵐,他連忙在對方離去前,揚聲喊道:「是小恩嗎?進來。」
外頭安靜了會兒,房門才被推開,嚴知恩邁步進房,也沒上前,遠遠望上一眼,聲音不冷不熱。「你醒了?」
「嗯。你來很多回了嗎?」聽青嵐的意思,像是每日都來。
「沒事就好。」對方沒正面回答,確認他已清醒,轉身便要離去。
嚴君離沒出聲留他,心知目前這樣對彼此都好。
偏開頭,內心惆悵的,不只是他。袁青嵐依戀的目光追隨著,神魂幾乎要隨他而去,對上丈夫審視的目光,這才有些心虛地移開。
「我、我送送小叔——」
「青嵐。」他沉沉一喊,向來溫潤的容色難得展現一絲凌厲。「觀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個主人,用不著你送。」
「……」丈夫明明沒說什麼,卻令袁青嵐莫名心驚。
「我就把話說白了,過去的事我不追究,並不代表未來我就會放任。你既已是嚴夫人,也知喊他一聲小叔,那麼就請守牢分際,莫做出格之事,自誤誤人,聽懂了嗎?」
他不是瞎子,不會沒看見她的癡眷難捨,視線從頭至尾捨不得自小恩身上移開,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捨,就該認清局勢,好好把孩子生下來,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糾纏不清,不僅僅是污了他的臉面、髒臭了自身名節,也會毀了小恩,這是他絕不願見到的結果。
「我、我沒……不會……」
「不會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必如此驚慌。」淡淡說完,他往後仰靠床幃,疲倦地垂下眼。「我餓了,去吩咐廚子備碗百合蓮子粥。」
「……好。」袁青嵐悄悄覷了眼那張看似平和、卻略顯清冷疏離的面容,終究仍是什麼也沒說,默默退出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