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還能說什麼?爹是出了名的夫管嚴,在外頭威風凜凜、傲得跟什麼似的,回到家裡頭父親說一他不會答二,要他跪著他不敢賴坐著。七歲那年,在一旁看爹處理薪俸爭議,對著大批員工,那冷怒威儀的氣勢,還教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好生敬畏,誰知看過他賴在父親身上討憐的模樣後,整個盡皆幻滅!
今天喝得有點多了,爹已經歸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親,我可不想一身酒氣回家惹父親不悅,爹這個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我也不曉得那時在想什麼,直覺便往「天」字鋪去了,想著那裡有人可以聽我說說話、替我泡杯醒酒茶。
從「嚴記布莊」招牌下走過,給了店前那人一記淺淺的微笑,便往後堂裡去,我知道,待會兒蕭眠必會進來關切,少不得應該也會念個幾句,剛剛走過便聽他咕噥:「一身酒氣!」
今兒個真是稍飲過量了,我撐著有些暈眩的頭,倒向窗邊長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而入,料想應是蕭眠,如今正睏倦著,也就沒多費功夫搭理。
那人走來,在我身側坐下,輕喚了聲:「少當家?」
果然是蕭眠。
我懶得應聲,反正我們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應酬。
他喊了兩聲,也就沒再擾我安眠。
而後,一道柔柔撫觸滑過頰畔,那是蕭眠的掌。五指修長,膚觸算不上細緻,長年持利剪裁布,指關節處有細細的小繭……
唇際一陣溫軟掠過。這、這又是什麼?!不像是手指的觸感,反倒比較像——
我還在驚疑猜測,那溫軟又一次覆上,輕輕吮住。
「意同,我喜歡你。」
被雷劈了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當年,父親一身酒意、被自己視如兄弟的人乘機一訴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腦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還能有什麼啊!
這些人以為別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負責任亂說話了嗎?他娘的!
之二、從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讓我放鬆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煩意亂,倍感壓力。
我承認自己在逃避,有好一段時間沒去蕭眠那兒了。
這一日,被爹叫進書房,將蕭眠送來的賬本以及本月的進出單據明細交給我,一如以往,都整理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我會那麼喜歡他,真的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總是貼心地替我把能做的都事先做了,整理到能讓我以最輕鬆的方式過目。
他知道我肩上扛的重擔,總是在很細微的部分,不著痕跡地關心我,即便那不是他的工作範疇。故而,在主僕身份之外,我一直是將他定義為朋友的。
下了工,有時興致一起,也會到蕭家去找他,邀他一同喝酒談心。
可是——我這笨蛋,怎會沒想到呢?他這般體貼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誰有閒工夫又是喝酒又是聽人說心事、關懷備至到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別像個孩子耍任性。」
爹嚴厲的教訓一起,我只能心虛地默默聽訓。
確實是我任性了,放著一間鋪子不管,還讓蕭眠得親自將賬本送來,失責到無話可說。
斥責了兩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沒再說下去,改口問:「你跟蕭眠怎麼了?」
「沒、沒啊!」有這麼明顯嗎?
「蕭眠剛剛問我你近來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沒聽錯,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呃……」一顆冷汗暗暗滑落額際。這蕭眠想死啊!要真惹惱了爹,連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麼誤會,好好把話說開,這個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沒有。」真的沒誤會,我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克服心理障礙。
抱著賬本默默垂首,轉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麼,又繞回來。
「還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掙扎了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問出口。「爹,你和父親——是怎麼決定壓人與被壓的問題?」
書房瞬間陷入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死寂。
砰!一迭賬本砸上我後腦勺。「壓力?!我看你是太閒了,再追加這幾間鋪子!」
「……」就知道這會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嘛,才會想說,求助一下過來人……
蕭眠的話,讓我困擾歸困擾,心裡倒也很清楚,這個人對我極重要,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初爹義無反顧,非要父親不可,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們傷風敗俗也不為所動,那種非與對方相守一輩子的勇氣與決心,到底是哪來的?
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這件事,又讓我困擾了數天,但我不敢再去問爹,怕又捧數間鋪子回來,我桌上的賬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後就在這天,我去父親房裡請安時,應父親之邀陪他下了盤棋。
「聽你爹說,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沒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應該說,有點小小的困擾。」
父親挪了「車」,含笑問:「什麼困擾?要不要說來聽聽?」
「呃……」那種壓來壓去的問題,總覺得在天人一般清華高雅的父親面前提,是一種天大的褻瀆,於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較婉轉的方式問:「您當初——是怎麼決定,就是爹了,未來絕不會後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們家意同長大了。」
早就長大了好嗎?十八歲那年,爹就把我丟進娼館,見識男女之間那回事,自己在外面喝茶看風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為,身為爹的兒子,或許我也一樣是愛男人的,才會對蕭眠產生迷亂情思,可是——那回後我知道,我對女人柔軟的身子是喜愛的。
這讓我迷惘困惑極了,到底我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將軍。」一個不留神,輸了一局。
重新擺好棋盤,父親又道:「感情這種事,問人是不准的,你得問問自己的心。別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個人時,你是什麼樣的感受?心會為他悸動、難受、疼惜——種種對別人沒有的感情,是不是只有他能獨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