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不明顯,但那確實是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是欣慰與驕傲嗎?
那一日,鮮少與我親近談心的爹對我說了很多心裡話,包括必須努力賺這麼多錢的原因。
「會怪我這麼逼你嗎?」他應該也知道,對一個七歲孩童而言,他幾乎是用強制威脅的手段了,而且是逼著我在最短的時間裡,有最極限的成長。有段時日,我常常夜裡作惡夢,夢見嚴家被我玩垮,只剩幾片破敗屋瓦在頭頂上搖搖欲墜,然後幾度嚇醒過來。
他說——
「我只是想確保,如果我不在了,還有個人可以撐起這個家,替我守護好你父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日等你。」
「爹怎麼會擔心這個?」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處在人生最精華的璀璨階段,平日連個小病也難得染上一回,而父親年長了爹九歲,身子又不好,應該是我們常常要擔心父親才對呀。
「三十年壽呢……誰知還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當我想再問下去時,他已經轉移話題,逕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項,還囑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經書、捐萬石米,這是他發的願,若是他不在了,我無論如何得替他做到。
將這種事發落給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不覺太兒戲了嗎?不過爹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會將賬本扔給七歲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來祖父過世那一年,請了廟裡的住持過府為其誦經,爹是在那時,遇上那位雲遊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訴爹,父親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歸本位的,這一生,無妻無子,姻緣空虛,親恩淺薄,本該四大皆空,來這世間一遭,不過是感民所苦,是世間人的執念,強留下他。
於是,代價便是一生受病體折磨,若要免其苦難,必須年年抄上百本心經,賑濟白米萬石,積千萬福德,回向予他。
「這種話,爹信?」
「事關你父親,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少受些苦,為何不做?」
不但做,還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親總要熬得死去活來,這幾年父親幾乎沒再發過病,所以爹才會持續做了這麼多年。
他說,他這個人沒那麼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圖謀,為善圖的也是父親的平安康泰,就為了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願意。
「可是後來還是有發病過啊!」那次可嚇壞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讓人送了米糧過去,有一車在運送中出了點意外,負責的管事想,也不過就一車,這麼多白米應是足夠賑濟那些災民了,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便沒有回報,然後那一年,你就半夜哭著跑來聽松院找我了。」
說完,我們雙方俱是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爹賦與我這麼沉重的擔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內心其實是既開心又惶恐的。開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後,他說:「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給我最信賴的兒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這輩子到今天為止,對我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為了不負爹的交託,我從不敢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常是在書房抱著賬本睡、跑店舖子永遠比回家多。
約莫是十六歲那年,「天」字鋪布莊的蕭大掌櫃因病走了,留下寡母與一名十二歲的獨生子。那時「天」字鋪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問,送了奠儀。
蕭掌櫃的獨生子問我,店裡頭缺不缺人?他很聰明,會很多、學很快,對我會有很大的幫助,不用他是我的損失。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我撂這種話,豈有不迎戰的道理?
我是誰?嚴知恩的兒子耶!爹行事向來大膽,從不怕冒險,虎父豈有犬子?
而這個人,眼神清亮,反應靈敏,說話也條理分明、對答如流,直覺告訴我,這會是個心靈手巧的好人才。
他說,他叫蕭眠。
於是我允了,讓他進「天」字鋪學習,也許有一天,他能青出於藍,頂替他爹的位置。
事實也證明,他學得很快,從以前就常到店裡找蕭掌櫃,對布莊的營運並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歲,我就讓他接觸帳務,有人覺得我這決定下得太大膽,但試問——會比丟給一個七歲孩童更大膽嗎?
他也真的沒讓我失望,於是十五歲時,他繼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鋪大掌櫃的位置。
我承認,這其實是有些許個人私心在的,這些年,我與他頗談得來,一開始只是聊上兩句,覺得這人與自己頗為投緣,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麼心裡話都只找他說了。
他善解人意,話不多,通常只是安靜地聽,然後守口如瓶,在我情緒欠佳時,又總能適時的切中要點,釋然我心頭的結。
我很中意他,於公於私,都得留住他,別讓他跑了,否則往後我找誰談心去?
這一日,我與爹上酒樓談生意。
近兩年爹已慢慢放手,將嚴家泰半的事業交到我手上來,自己則是偷得許多悠閒時光,成日纏著父親不放,有夠可恥。
每回抗議,爹便耍憂鬱,目光悠悠然望向遠方歎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擺什麼哀兵姿態啊!又不是風中殘燭的老人家,裝可憐這招拿去對付父親就好,我才不吃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來談生意的下場——
「小犬不才,讓他喝。」
別人敬他,他就拿我來擋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別的本事沒有,只有當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兒嗎?那究竟是誰把一桌子賬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夠欺人太甚!
事後,出了酒樓,才說:「你父親不准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