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雲顰很小心收著那張便利貼,連睡覺都握在手掌心上,怕不見。
是啊,婭婭說的沒錯,對她來說,這二十年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被全數抹去,現在的她,與一張白紙無異,如果真的要格式化重新建檔,他為什麼不給她所有最美好的一切?
他可以不再是那根扎得她鮮血直流的釘子,而是溫馨牽掛的便利貼。
事已至此,他只能調整自己的步伐,陪她走下去,即便只有十歲的心智年齡又如何?最糟也不過就是失去而已,他們連失去的痛都輾過一回了,還有什麼不能面對?
他可以,慢慢陪她長大。
之前漫無目的,都願意等十年,再加碼個十年賭注,也沒什麼差別了,橫豎他這一生也沒別的可能了。
他歎上一口氣。這樣都走不了,話還真不能說太滿。
人說事不過三,既然他三回都沒走成,看來,真得任她折騰一輩子了。這什麼孽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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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比較緊急的公務,趕來醫院時,婭婭在一旁的家屬看護區睡著了。
這孩子也夠累了,每天跟他一樣,學校醫院兩頭跑,把媽媽看顧得無微不至,超齡的懂事。
他檢查完擺在桌上的作業,起身將病房冷氣強度調弱,找毯子給她蓋上,不經意聽見她喃喃的一聲囈語——
「爹地……」
她,很想念顧政勳吧?
也是。才九歲的孩子,誰不渴望父愛與陪伴?
她在作夢。
但又不太像是夢,很早很早以前,爹地還在的時候,問她:「再給你一個把拔好不好?」
她聽不懂。每個人,不都只有一個爸爸嗎?
爹地說:「爸爸和爹地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念法、寫法,都不一樣。」
「喔。」三歲小孩,很好唬弄。
但是爹地還沒告訴她,要給她的新把拔在哪裡,他就再沒有回來過了,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問。
沒有人知道,其實她有記憶得很早,記得很多爹地說過的話,也記得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她不確定,這是不是夢,隱約間,好像又聽見爹地的聲音,對她說:「小寶貝,送你一個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但我不告訴你在哪裡,你要用自己的智慧去找,找到就是你的,你會很幸福很幸福。」
是嗎?那這個禮物在哪裡?
「嗯,我算算看。你大概要吃個十五次生日蛋糕,才有那個智慧,看見你的禮物吧。」
好久喔!我可不可以賴皮,早一點看到我的禮物?
「可以呀。」爹地笑了笑,依然像以前一樣,很寵愛、很寵愛地摸摸她的頭。
「那你就要張大眼睛看,我們的小婭婭那麼聰明,一定找得到。」
她還想再問清楚一些,但她找不到爹地,拚命地一直追、哭著喊爹地,他都沒有理她——
第21場:記憶有時候,是一種負擔(2)
用力睜開眼,俯視她的男人,很是憐惜地替她拭淚。「又夢見你爹地了?」
她一張手,抱住他的脖子哭。
從以前,每次夢見爹地,醒來都是楊叔在身邊安慰,像現在這樣,輕輕摟抱、很疼愛地拍撫她的背。他一直、一直都在她身邊,陪著她長大。
爹地說,要送她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然後醒來,她就看見楊叔。
對她來說,全世界最珍貴的,除了媽咪就是楊叔,但,楊叔是她的嗎?這個疑問,已經在心裡很久、很久了,媽咪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回答她,那她只能自己找答案。
她跳起身,自己把淚一抹,抓著他的手往外走。
「等等,小甜馨,你要拉我去哪兒?」
左彎右拐,一面仰頭看指標,最後停在血液檢驗科……應該是這裡沒錯吧?她問護士小姐:「我要做親子監定,是這裡嗎?」
「是的。」護士小姐帶著親切微笑問,問的當然是大人。「請問是兩位要做親子關係監定嗎?」
楊仲齊完全狀況外,不比護士小姐好多少。
「對。」依然是婭婭回答。
「這邊請。」
填完表格、做完採樣,婭婭說:「請用最速件處理。」
護士小姐看看他。
仍有些無法反應的楊仲齊,本能附和:「聽她的。」
「……」到底誰是大人啊?怎麼感覺好像是小孩在作主?
護士小姐走開後,他蹲身與婭婭平視。「為什麼要做我們的親子監定?你懷疑你是我的女兒?」
「我不確定,但就是有這種感覺。楊叔難道都沒有懷疑過嗎?」
坦白說……還真沒有。
沒有人告訴過婭婭她的身世,她一直都認為自己是龔雲顰生的,母親與他過從甚密,小孩難免會有這樣的聯想。
既然孩子有疑慮,那就驗吧,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免得這事長久擱在心上困擾著她。
隔天下午,檢驗報告出來,婭婭很心急地催他去取件。
醫院漠視小孩人權,什麼都不跟她講,讓小人兒扁嘴在一旁嘔氣,看得楊仲齊一臉好笑。
「你是在急什麼啊?」
取完件回來,看到報告的結果,反而是他被雷打到,久久說不出話來。
「有這麼意外嗎?」得到答案後,反而是婭婭有心情笑弄他了。要是沒幾分把握,她才不會跟楊叔瞎鬧。
「你……怎麼會知道?」看她的樣子,像是已經有七成把握,這張檢驗單,只是證實而已,不會太訝異。
而他這個當爹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女兒已經這麼大了,還日日在他眼前晃……
如果他會有孩子,那孩子的媽絕對只有一個人選。
龔小容!
他咬牙,看著坐在病床上啃蘋果,一臉好悠閒的事主。
明明是兩造共犯,怎麼她可以好純真、沒事人一樣地在一旁看戲,而他卻要被雷劈成焦屍,還連罵都罵不得?
「楊叔……不太開心嗎?」婭婭嘴角笑意斂了斂,不安地看他。
楊仲齊回視她。「你呢?有很開心嗎?」
「嗯。」她重重點頭。不是爹地不好,而是楊叔在她心裡,一直有不同的地位與份量,爹地去世的時候,都是楊叔陪著她,她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