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他的藍眼珠縹緲,一句跳脫。聽見門外傳來隱約呼喚,他唇角漾起一絲笑意。「我沒記過什麼仇。」
見他肯給台階下,對方以為沒事了,舒口氣互使眼色。「既然如此,遲先生,就請您答應吧。」
隨著門外腳步聲越靠近……
遲暮春突然問道:「你們覺得,恩德能不能服人?」
「能。只要你肯幫我們,大黑,我們服。」
遲暮春忽然口氣笑得淡,末了——
「那……都是當年了。國爺早死了,你們早該散團,別老頂著空殼子在路上晃。」他頓了頓。「德,不能服人。別叫我大黑,我已非當年。」
這世上只剩一人能叫他大黑,能心裡有只大黑。
三人咬牙,還想開口。
門外腳步聲停——碰!昏暗的門陡地被推開,金麥色陽光暖灑入室,將滿滿晦暗蒸發。遲暮春以手遮眼,遮去一臉的迷離,也遮去她一臉的迷糊。
「日安。」他對她說。
「遲先生。」李福氣昂起臉蛋,氣喘吁吁。「日安啊。明年夏西街的觀光規劃許顧問與陳會長想約您下午看風水。」她方才聽到消息時是興奮的!但她猛然覷見裡頭黑影憧幢,總得替遲暮春拉點檯面,於是她假裝沉著,但臉色還是跟不上心境轉換。
瞥眼看見三張陌生臉孔,個別為高、矮、瘦。她低問:「……裡頭是哪路人呀?」
遲暮春身形虛晃一擋,掩住她不純熟的神色。「沒什麼,都是來閒話家常的。」
她發現他指掌間的甘草粉屑,按照習慣,定是心底哪裡壓抑了。她鼓起嘴微微不滿,低聲嘀咕。
他笑開,隨她轉身步出,將門掩上。他沒算清楚自己過了幾年未曾安逸的生活——或許從未有過,但可確定的是,現在能不能守護現有的幸福?
竹葉沙沙,他下意識想往袖內深藏的小神像探去,卻發現撲了空,他微微蹙起眉。
一朵烏雲飄來,遮掩了太陽,天色漸暗。
秋風颯爽,竹葉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潔,滋潤院中水色沁涼,半分閒適;水光幽幽,一排石燈籠內燈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長影模糊,將石桌上的井字對比得更涇渭分明。
眼前棋步縱走得特別,黑白盤棋如無字天書。
倏忽,啊!
「定東,比大!」李福氣說。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利落除去一排黑色刪節號。
遲暮春訥訥凝著盤局,她則興致勃勃地捲起半邊袖,繼續蓄勢待發。
第8章(1)
遲暮春食指點算棋面,慢悠悠如閒雲野鶴,一回、兩回……第三十三回。李福氣盯著盯著,上下眼皮距離越來越近,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第三十三下,拄著下巴的手滑——臉頰頓時冰冰涼涼。
「遲先生。」她由瞌睡中轉醒,鼓起圓潤雙頰如水梨。
「嗯……」他指頭繞著黑棋的圓邊。
「我睡著了。」提醒。
「嗯。」恬淡。
什麼悠閒的「嗯」一聲?她瞪圓眼,會打瞌睡還不是因為你!
一步棋子能磨到半小時!
不過是特殊的黑白子玩法,她她她……
「籌碼。」手大刺刺伸出,白嫩嫩淨指懸在空中,張開得像一朵晶瑩玉蘭——她從來沒發現過,原來跟他玩玩小賭還挺暢快的。
遲暮春凝注著她。相處這些日子來,沒見過她有任何興趣跟嗜好。寫字是習慣,是她從小養成的發洩;而玩玩遊戲小賭,成了她的純嗜好,也沒見她沉迷。一如性子,不貪。
細細瞄她,她飽滿的眼窩近來怎麼有點浮青?莫非天冷了不好睡?又瞄至她食指貼的一張繃帶。遲疑了會,自己的嗜好好像由觀察魚變成觀察她了。
他嘴角無聲笑開,繼續低頭。「嗯……」
他喜歡當她的大黑,單純的大黑。
見遲暮春悠閒端看這一局棋,她嘔得生氣,瞪圓眼化為主動,柔軟手臂拐進他袖子裡,搜出一大包甘草小丸——前幾天嘴巴破了,偏偏又愛吃,兩人像傻蛋一樣,吃一顆,皺眉頭;吃兩顆,皺鼻頭。
現在大「病」初癒,她可要獨佔!
算計了一顆餵入嘴裡,腦後沒頭沒尾一聲「打擾遲先生雅致」,兩團黑乎乎的影子從小盆栽後拔大似地,她險些嗆到,隨即掛上另一張閒適表情,卻遮掩不了兩片紅頰。
遲暮春眸子睞了過去。
躲在暗地裡的陰影現為雙人形,捧著一張紙。「遲先生,我們捎來國爺那邊的最新消息。」他們是遲暮春的間諜。
「就這些麼?」他問,淡淡瞄了紙面一眼。
直至今日,道上傳遞某些機密消息仍以手寫紙。說來庸俗,卻不能否認其真實性,李福氣探了腦袋偷看。
「是的,遲先生。」一方唇如擦白砒。
「一如上頭所呈現,名單資料齊全,是國爺底下三蓮會最新的消息。他們放出消息,說您強奪走國爺的資產,他們要替國爺爭氣。」另一方侷促結巴,呼吸急促,兩探子互看一眼,一朵暗雲遮蔽月光,白花花棋盤看上去一片黑渾,眼前紙面暗夜透瑩白,對比上頭墨筆清晰——一點火光,一聲燃燒後消逝一暗,夜裡只剩石燈籠朦朧的黃。院裡四人身影,隨著墨竹一片暗得婆娑。
遲暮春——棋夾指端,瞟眼李福氣,沉著一會,對她低聲:「你躲桌子底。」
什麼桌子底?
李福氣還沒明白過來,見他從容坐起身,把玩著黑子,緩緩在人前踱步。
「身為自家探子,但這次回來……僵硬,聲音跟動作不自然且僵硬。你們是拿了多大好處,抑或……你們被逼得多大壞處,不得不賭一把?」
鏗鏘!院子一片冷清,兩把銀光閃閃盲目,火藥味濃。
「可惡!被發現了!遲暮春!為了國爺與三蓮會!你去死吧!」原本的兩名探子面目轉為猙獰,屋簷牆上翻下了數人。
李福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銀光四射,隨音凌空,映在她眼中化為片羽,鏗鏘!地面躺了兩條水銀魚,陶瓷茶杯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