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麼專心,他不想打擾她,便坐在她身後,替她擋著涼如水的夜風,陪著她,等著她。
繡夜畫完最後一筆,才發覺身邊變得異常溫曖,不知何時竟不再有風吹來,只有規律的溫曖吐息,她一怔,回首才看見他盤腿坐在身後,都不知坐了多久。她莫名紅了臉,問:「你起來了?怎不叫我?」
「你在忙。」他說。
她心一抖,只見他抬手,撫著她冰冷的小臉。「你在畫什麼?」繡夜輕咬著唇,掙扎半晌,方道:「望樓,我只是加了輪子。」
「我知道望樓長什麼樣子。」他指著她最後畫的那張圖,道:「我是指這一張,它看起來像猛火油櫃。」她都不知他曉得什麼是猛火油櫃,可既然他長年爭戰,知道這戰爭用具也是自然。自古至今,武器總是傳播的最遠、最快。
她垂下眼,輕咬著唇瓣。
「那是什麼?你畫的是什麼?」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撫著她微顫的唇,問「告訴我。」她握緊了筆,深吸了口氣,這才抬眼瞧著他,道:「我把猛火油櫃改了,加了些東西,讓它能裝水。油櫃只能裝三斤,但水櫃加長加寬至五十斤,只要將其放至望火樓上,每兩百步,便置一車樓,派人看守,晝夜輪班四望,若遇火,便能以馬拉行至失火處,由望火樓上以水櫃噴水救急滅火。」望樓是戰時建來偵察敵情用的,猛火油櫃則是打仗時,專門拿來放火用的,推拉上面的唧筒,便能讓油與火往前噴發,如火龍一般,令所觸及之處,燒得片甲不存。
他沒想過可以這樣做,沒想到她竟把望樓和猛火油櫃相結合,把這兩種戰爭用具,改成了救火車樓。
他看不懂大部分的字,但知道她在那圖上注記著各種數字,他知道那應是詳細的尺寸,那不是一般的塗鴉,她畫的東西極為精細,注記的數字萬分詳盡,連裡頭的每一個細節,她都將其拉出來,放大畫好,再標注尺寸。她還在水櫃外頭加了鐵箍,強化其強度。
他相信他若拿去給木匠看,他們定能依圖做出真實的東西。
水在草原荒漠中極為珍貴,沒人會想要這樣用,但這兒在雪山腳下,終年都不缺水,那表示這張製圖是可行的,而且是極為實用的救火車樓,他走馬爭戰多年,到過無數個國家,從未看過像這樣的東西。
他愕然的看著她,問:「你為什麼懂這些?」
她沒有回答,只是抿著唇。
「繡夜?」他悄聲再問。
「因為……」她舔著乾澀的唇,緊張的道:「我爹是大宋巧匠,我從小跟著他,他教我唸書、畫圖、設計……這些東西……」發現自己手在抖,她把筆放回桌上。
「你別同人說是我畫的,就說……說是過路商旅提供……」
「為什麼?」他不懂,她有這種天分,即便是個女人,也無損她的才能,她怎會想掩著藏著?
「因為……我……我爹他……得罪了……」
她話到一半,卻再也說不下去,咬著唇停了下來。
「你爹得罪了誰?」
他再問,想得知讓她遠離家園千萬里的原因,誰知話一出口,卻見她捂著唇,卻止不住熱淚驀然又上湧,毫無預警的成串落下。
她的淚,揪緊了他的心,讓他再次慌了手腳。
該死的,認識她沒見她哭過幾次,今日她卻像水做的一般。
「算了,對不起,沒關係,你爹得罪了誰都不重要,你別哭,別哭了……」他慌張將她擁入懷中,來回撫著她的背,道:「我會說是商旅給我的,不會說是你回的。」
他急促卻溫柔的話語,只讓她心更痛,她揪抓著他的衣襟,在他懷中,哭得泣不成聲,終於再忍不住的崩漬脫口道:「不是……你不懂……不是爹……是我……是我畫了黑火的圖,是我一把火燒了那些圖……」話一出口,再止不住,她淚流滿面的告訴他那些過往,語無倫次的說著壓在心中兩年的秘密。
「是我得罪了王爺,爹只是……只是為了要保我……所以才說是他畫的,才說圖是他燒的……他帶著我們逃走,可黑火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剛開始他真的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麼,然後才抓到了重點。
黑火——
他聽過這東西,黑火的威力,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他也聽過。
他聽人說過大宋的工匠製造了黑火,那火藥威力極猛,拳頭大小的份量就能震天動地,輕易便能吞噬炸毀掉一整問屋,一個腦袋的份量就能炸穿一座城門。當時這消息一出,便驚動了意欲南侵的大汗蒙哥。黑火滅力的謠言,更是在軍營裡快速散播,人人都想弄點來看看,人人也都怕真的會遇上那黑火。
但後來,他也聽說那工匠為了不知名的原因,燒了製圖北逃,當工匠被蒙古將軍找到,可那工匠堅決不肯再繪出製圖,還放黑火自焚,連同妻兒也一起葬身火窟。
他記得那工匠姓左,她也姓左——-
他震懾不已,脫口問:「你爹是左清秋?」
她哽咽點頭,淚水浸濕了他的肩頭。
「爹放火自焚,只為保我與娘……」她哭著啞聲道:「那夜……他騙我說會同我與娘在城外會合,他從沒說過謊,我不知他騙我……我沒想到他會騙我……我看到黑火,聽見爆炸聲,我想回去找爹,但娘抓著我,不准我回去……」她痛苦的緊攀著他,淚不停的流。
他能感覺到她的痛苦,那苦與痛揪抓著心,讓他心也痛。
「我不是故意的……我做那東西……只是為了禦敵……我只是改了萬人敵的配方我不知道黑火能造成那麼大的傷害……我以為只要威力夠強大,敵人看了就不會上前,就會打消進攻的念頭……但我太天真了……當我發現王爺打算拿來做什麼,當我發現他不只想用在守城,還想用來攻城時,我立刻燒了製圖,爹回來發現我做了什麼,立刻帶我與娘逃走……是我的錯,不是爹,是我……都是我……」她是那麼痛苦自責,哭得無法自已,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著,淚水一再滑落。她爹因她而死,她娘又為救她而亡,難怪他當初看見她時,她眼裡透著崩漬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