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鈴兒呆愣的是他的形貌,他和國中時代俊秀的海棠簡直一模一樣,只是神情不對,也老了幾十歲。如果海棠後來沒有練拳,造就魁梧龐大的體格,一定會和自己的父親更像。
「回來了?」
「嗯。」
多年不見的父子,只不過簡簡單單說了幾個字,箭拔弩張的氣氛已經充斥整個大廳,弄得人人渾身僵硬。
好像,他真的跟海棠好像,連聲音都一樣!他們連氣勢都相仿,有如現在的局面正是海棠對海棠。
「老爺,這是少爺的女朋友,叫……」田叔老邁的記憶一片模糊。
「鈴兒!」她興奮地抬起右腕上的鈴鐺甩動。
「啊,好,這下我就不會忘記了。」田叔指著鈴鐺笑笑。「少爺,去廚房看看田嫂好嗎?她好多年不見你,心裡掛念得很。」
「我待會再去。」海棠冷冽的話氣有如與敵軍對陣的將領,「我只是來向爸轉述卓爸的一項請托……」
「不急嘛,反正有得是時間,吃過晚飯再聊也不遲。」田叔笑嘻嘻地拉起海棠的手臂,臨走前朝鈴兒一問:「你想喝點什麼?茶好嗎?」
鈴兒點頭之後,大廳裡就只剩她和海棠的父親佇立,凝重的沉默令人難以呼吸。
「坐。」長達幾乎一世紀的沉默後,他竟然只吐出了一個字。
她突然有點明白海棠為什麼不願意帶她一起來,可是雷父是她在這個世上重新擁有的第一個親人。
「你和海棠……打算結婚了?」他與鈴兒遙遙對坐在各自的沙發上,互相對望。
「為什麼這麼問?」
「不然他為什麼帶你一起來這裡?」
「因為我死纏著他,硬要跟來。」
「啊。」他垂落的視線中含著些許沮喪,或是失望,鈴兒不確定。或許他心中存著微小的希望,覺得海棠是特地帶新娘來拜訪他。
「這裡有很古老的味道。」她抬頭張望四周,不自在的感覺慢慢消褪。
「老房子了,海棠就是在這裡出生的。」
「真的!」鈴兒的眼睛突然閃閃發光。「他小時候也在這裡長大嗎?」
「他住到考上大學後才搬出去。」
「這裡全是他小時候住的模樣嗎?」她忍不住興奮地跳起來東摸摸西摸摸。
「只有沙發換過。」雷父也跟著起身,淡漠地掀起牆上的古字畫,後頭下方竟有一堆塗鴉。「這是他小時候的傑作。」
鈴兒馬上蹲下去一探究竟,摸著那片亂七八糟的線團和青澀扭曲的幼童字跡:雷海索簽名。
「哈哈,他居然也有這麼矮小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從以前就一直這麼高頭大馬!」她樂得真想把這塊牆板拆下帶走,自己私藏。
「他以前還差點拿這個樓梯扶手當溜滑梯,被我打過後就再也不敢了。」
鈴兒聞言又馬上撲向華麗的雕紋扶手。
「那時他才這麼高。」雷父比了比扶手上的高度。
「好小!」鈴兒開心得快融化掉。她的成長足跡早隨年代而消逝,海棠的過去卻還找得到。「還有哪裡?他還干了哪些壞事?」
雷父狀似冷漠地一一指出海棠的豐功偉績,似乎這個家沒被他拆了是它命大。過往的痕跡一路細數上去,最後來到二樓一間溫暖色調的老房間。午後的春陽傭懶斜映在窗外綠籐上,房內纖塵不染,床幔乾淨而明亮,間有一陣陣窗外襲來的花香。
「這是海棠出生的房間。」
鈴兒一震,胸中難以言喻的暖流泉湧而上。這是他出生的房間?她作夢般地慢慢步入,輕輕撫著每一樣細緻的擺設,彷彿她正悄悄地走進天堂。
整個世界寂靜無聲。她聽見小鳥細細的交談聲,聽見輕風拂掠花朵的溫柔,聽見青綠小草在暖陽下靜靜地伸著懶腰。
她的靈魂靜謐得幾欲長眠,宛如回到遙遠的遼闊草原,找到可以安歇的湛藍清泉。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她下意識的一句輕歎,引發雷父無比震撼。
「雷伯父?」
他強作鎮定地閉上雙眸,雙唇微抖了許久才吐出完整的字句,「你先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鈴兒不解地乖乖出去,帶上房門前凝望雷父灈瘦的背影許久。「你其實很想念他吧。」
他?雷父微愕地背著她睜眼質疑。是指海棠,還是他過世多年的愛妻?
「都有。」她輕輕帶上門,淡淡離去。
是的,他不只想念愛妻,更思念他長年以來一直忽略的兒子。直到方才細數海棠童年的點點滴滴,他才頓悟到這點。他記得海棠從出生到離家前的一切回憶,對兒子的思念,早隨著時光的累積而勝過對妻子的悲慼。
這是一個讓寶寶出生的好地方。
三十年前,也有一個秀麗的人兒開心地旋舞著如此說道。
你一定會很愛他、很愛他、很愛他,因為你很愛我。
他再一次陷入無盡的水意,脆弱地伏在溫柔的床畔。讓他最後一次如此地放任自己吧,在他重新踏入新的生命階段、再度肩負起父親的責任前,讓他最後一次沉入逝去的夢境吧。
※ ※ ※
「白白浪費我一整天,卻什麼事也沒辦成!」
海棠一回到大廈住所內就開始低咒,他最痛恨毫無績效的行動。
「早知道他不會願意將那塊佩掛脫手,我就不必在老家待那麼久。」
「我倒覺得雷伯父不賣這個人情給卓爸是對的。」鈴兒一邊進門,一邊啃著田嫂烘烤的小甜餅。「那個卓爸好討人厭,自負又愛自誇,拜託你辦事的口氣又很臭屁,要是我才不甩他。」
海棠狠眼斜睇她。「你才吃我老子一頓飯,就開始站在他那邊說話?」
「你又在吃醋嗎?」她故意眨巴得意的大眼。
「你又在皮癢了。」他大步上前捆她入懷。
「海棠,我覺得你跟你父親好像。」
「誰像那傢伙了!」他收緊手臂,藉由她皺起的小臉發洩一下內心的不爽。
「雖然你故意把自己練得很壯,你一肩扛起家族企業的擔子,你忠誠地和親戚保持聯繫,你想盡辦法讓自己完全不像雷伯父那樣,但你還是和他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