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過了六年,她才明白羅、吳兩家機關算盡、殘殺結義同盟的單氏一門,甚至不惜犧牲所愛、犧牲性命也非得到不可的是相傳藏於陵中、刻有青龍心法的竹簡,那是陵墓主人的陪葬品之一。
羅氏魚腸鉤是江湖的老門派了,其起源可往上追溯百年。羅氏心法重吐
納,長年修行該是有助週身血氣運轉,然而從上幾代開始,門內練心法十年以上多有氣虛者,練二十年以上多得血寒症,練三五十年以上的長老幾乎無一倖免地走火入魔,終自殘。
羅氏相信天下所有蛇武本是同宗,而藏於陵中的青龍心法為蛇武的正宗內功心法,可化解此厄,令得羅氏免於滅門。羅雲端自小練的是本家功夫,早有血寒之症且反應在忽爾暴躁的性格上;萃兒與他同練吐納,也出現氣虛之象;所以他倆為自己、為兩家,不得不痛下殺手,不得不竭盡所能,就算手段再低下也好,再不顧江湖道義也罷,也得奪此心法自救。
……這能做為血洗七重門的理由嗎?坐在亭中的單清揚還是看著同一方向,思緒卻飄回六年前她待嫁的那個早晨。
不,任何人有任何理由都不該殺了她的至親。她絕不允。
羅家人練武至走火入魔前尚有多少個春夏秋冬能與家人享天倫,能與所愛共連理?又有多少選擇的機會能棄練本門武功,或是開創新的心法?而她單氏一門無端遭禍,一夕風雲變色,從此只餘寒冬,又情何以堪?
這滅門血債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忘、不該忘,然……
然……
壓下眼底浮起血紅,單清揚閉了閉眼。
十日前,三爺將羅雲端、萃兒和羅家兄弟們一個個押到了她面前,他言語清冷地問: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這麼問是要她將此二人就地斬了,血祭爹爹娘親?還是隨便放了一個羅家兄弟回歸鴻,讓當年參與殺戮的每一個人都負荊請罪、提頭來見?
她哪裡沒想過真有這麼一天,她將手刃仇人,就為公道二字。但真到了那當下,滿心盼的只是有人來告訴她……何謂公道?
這疑問沒有人為她解答。
猶記當時忍不住看向了三爺,只得他漠然相對……
耳邊微風拂過,帶起幾綹髮絲,掃亂視線。單清揚伸手將長髮撩收到耳後,眼前花圜裡的三爺遣退了護容,轉身,發覺她盯著他不放,似是愣了愣,隨即又揚笑走來。
「清揚,」洪煦聲遠遠喚著,步上階,入了亭,在她對面坐下道:「讓你等著了。」
單清揚望著那溫暖笑顏,不禁還是陷入疑惑。她搖了搖頭,表示不在意等著,伸手要為他添些熱茶。
「我來吧,你手傷不便。」洪煦聲從她手中接過茶壺,為兩人滿上茶。清揚就在對面,他看得清楚。
清揚兩手傷得不輕,腕間幾乎給麻繩磨得見骨,大夫吩咐,需日日上藥;她自十日前留在府中養傷,已不戴面紗,所以臉上的疤他也看得見。好幾回,就這麼看得出神了,清揚卻什麼都沒說,如同眼下,只是柳眉輕皺。
單清揚自是忽略不了他投來的目光,於是緩緩別過臉。
「不醜。」他早想這麼說了。清揚明顯一頓,洪煦聲暖聲說道:「傷了表相,壞了容顏,但清揚笑時兩眼彎彎,板起臉來英氣凜凜,不說話時四下都跟著靜了……此傷傷在外,人的美醜卻是從心而發。」
聽著那話,單清揚不禁脫口問著:「你我相處只在童年,你又怎麼知道如今我的心不如這毀了的面容一般醜惡?」
她話中有刻意拉開的距離;這距離,洪煦聲自十日前就感覺得到。清揚從小便不是能隱得住心情的性子,縱使如今遭逢巨變,慣性壓著情緒,他還是能從她的言語感覺得出來。
「來。」洪煦聲說著,將早先準備妥的藥箱自石椅上搬至桌面,伸手輕輕拉過她的,小心地拆了外裹的白布,按著大夫交代的為她清理傷口。
三爺的動作極為輕柔,令單清揚想起那日她摸了澆濕的泥土,他為自己淨手時,也如眼下的小心翼翼。正當她以為三爺不打算回答自己的問題了,就聽那好聽的聲音說道:
「十天前,淺溪旁,我擒住了單氏的仇家,問你當如何處置,你思考良久,最終說讓他們一個個都飲下落了忘憂咒的溪水,再送回城裡便罷。這樣的清揚,又怎會有醜陋的心?」
六年前,七重門險些滅門的消息傳回莊裡,事發已過數月。爹向來有門路掌握江湖中發生的大小事,身為守陵一族卻無法為誰主持正義,全因單家已與洪家毫無關係。洪家能立足於奉陵千年不倒,靠的便是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
洪煦聲沒為清揚尋仇,這群人自己找上門來,他沒理由放過;偏偏血海深仇到了刀下,她倒捨得放走。
命人取來溪水,在萃兒、羅雲端與兩家眾兄弟飲下前,洪煦聲只問:可有話要對他們說的?清揚答:沒有。
「那時你沒有阻止我。」三爺當日沒有阻止自己臨陣的婦人之仁,反倒現下語氣裡似是有些責怪,好像在說他大費周章為她逮住了仇人,卻輕易放走了。
「你希望我阻止嗎?」洪煦聲為她上藥的動作未停,平聲問著。
這一問,令得單清揚沉默了。她蹙眉看著三爺低垂的臉龐,他笑意褪去,問得認真,讓她想起十日前冷漠的他。
她也想起,自己猜心的時候變得很多,無時無刻猜著想著三爺是否真狠得下心?三爺是否不顧自己也不顧從小貼身照料的護容?單清揚已為自己找了太多不同的答案,可仍會不斷去想三爺笑容的背後、他溫和言語當中,究竟透著什麼樣的心思。「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三爺,清揚真猜不透。」
洪煦聲為她換好右手的藥,又開始解著她另一手纏上的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