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字字重擊在腦中,洪煦聲咬著牙。二哥一席話瞬間奪了他為護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圖太過明顯,可手段太過激烈。
「沒有我的命令,」輕輕掙開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爺笑中帶著一抹天生的邪氣,他說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猖狂的紅色身影漸漸行遠,當他跨出門檻,微側的臉上帶著什麼樣的表情,洪煦聲瞇細眼想將之看清,卻在眨眼間,二哥已然揚長而去。
深夜,月色下一道黑影。
庭園中沒有多餘的花草小亭,鋪石的寬闊院落是為方便練武。單家武功宜晨練身手、晚練吐紙,她自知天分有限,總是加倍費心……據門人說,她在石園中的時候,自奉陵回來有增無減。
霍齊生立在一旁許久,耳邊是結實長鞭掀起的風浪,閉上眼,真能化界白浪拍打陡峭巖壁的呼嘯生風,與那水蛇穿石的堅決,每一次的揚鞭都卯足力勁,濺起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浪花……睜眼,他擰眉喚:「清揚。」
不遠處,單清揚聞聲收招,一扯長鞭,月色下彎曲銀白鞭身如絲帶,她旋身,單手在半空劃了個圓,折了幾折的鞭轉眼已收回腰間,展笑喚:「舅舅。」
清揚快步走來,伸手以袖口綁住厚石的布料胡亂擦了擦汗濕的容顏。霍
齊生望著她手放下後,露出頰上的三條疤痕;再望了眼她腰間折起的鞭,面不改色地道:「銀甲白龍,你爹使了大半輩子的沉鞭,一夕燒燬的七重門中,清揚帶傷仍死命刷洗此鞭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楚。此鞭浴火重生,如同清揚。可銀甲白龍比你慣用多年的鞭沉上許多,也長上許多,女子內息、力道天生比不過男子,清揚又何必勉強?」
昔日風光的七重門給燒到透進骨裡的焦黑,銀甲白龍也成一尾焦蛇。雙親靈堂前,清揚不顧傷勢,日夜刷洗長鞭,才在下葬那日刷出一處灰白……當年霍齊生聽聞惡耗兼程趕來,見到此景,心下便道清揚肯定不惜一切重振門威。
「讓舅舅擔心了。」單清揚一笑,她心中不覺勉強。她喚的舅舅其實也非親舅舅;娘親年幼失怙,曾被江南霍家收養,因而有過與舅舅姊弟相稱的歲月。幾年來,舅舅提過不止一回要她一同下江南,到霍家生活,或者就算一年來幾趟小住也好,是因他仍有自家要顧,卻又放心不下自己……
有時單清揚也不禁會想,霍家並非江湖中人,而是江南的米商,其家風樂善好施,幾代下來收留過多少流離失所的孩童,可若得費心顧著所有離了霍家的人,那可真有得煩惱了。
舅舅並不時常到歸鴻探她,然每年雙親忌日總會在府裡住上三日,墳前焚香後,便與她說說話,偶爾,也會說起娘親小時的事。
心中隱約懂了,這一年一回天人永隔的相會,源自一種無法言明的思念。所以,雖然在爹娘死前單清揚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舅舅的存在,如今她這一聲聲舅舅倒是喚得很順;這一個月來,舅舅住在府裡,說要在大日子前陪她一陪,單清揚也沒拒絕。
喚了下人,單清揚將舅舅請入廳中,才道:「女子強練男子沉鞭,是有些自討苦吃;可歸鴻論武較量的是各家武術,沒有男女之別……舅舅不也希望我為爹爹娘親做些什麼嗎?」
「不希望。」對於一個已經太過努力的人,霍齊生想也不想地道出心屮所想。單清揚微挑起柳眉看著他,令他失笑道:「我並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血債血償,甚至那些道義、名譽我都不真懂。做商人的只管生存,而我霍家米商只管春來插秧、秋來割稻……或許比起刀起頭落更加冷漠?」
「冷漠?」單清揚聽著那話,想起的是遠在奉陵的三爺,於是搖搖頭。從前將三爺壓在心底,偶爾允許自己回憶過往美好,其實不過是貪戀童年的純真無憂;一趟奉陵還劍,她領悟了真要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如何能只顧來路,不看當下、不盼往後?
如今三爺還在心上,單清揚已不會逼自己不去想念他的溫暖;反之,正因心中有此人,她更能堅定決心,在歸鴻論武時放手一搏。她努力著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當下,都是為了與三爺約定好的把酒話江湖,所以結果是好是壞,她堅信不會有遺憾。
清揚臉上是不自覺綻出的微微笑意,霍齊生一愣。他對清揚關心,可無法時時能關照她的一切,這回到歸鴻方知她帶著萃兒北上了一趟,回來後萃兒嫁入了羅家,清揚則日夜練功,誓言歸鴻論武前務必要將自身武術提至更高的境界。
這努力不懈來自清揚天生不服輸的性子,可霍齊生從些細處總看出,有什麼不一樣了。卸下久戴的面紗,言談間流露的笑意……以往長老門人提及血仇、論武,她總繃著眉、繃著臉,如今倒像能坦然以對。
思及此,一個月來的滿腔憂心忽地松下許多,霍齊生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轉變,但十分樂見。或許他這麼想,單永飛地下有知會不高興,可自己是個掛名的舅舅,只是順從真實心意,不願見著清揚被仇恨纏身過一世。
「清揚,」眼前清揚側臉相對,撫著從腰間卸至手邊的長鞭,頭一低,
幾綹黑髮遮去像極了單永飛的偏圓臉蛋,更顯出秀麗五官。霍齊生自然不會將眼前人與腦中身影弄混了,只是慶幸能以此形式與故人有所連繫。他道:「歸鴻論武於我並無任何意義,我唯一企盼便是你能全身而退,不有毫髮損傷。比試過後,你勝也好,敗也好,七重門就此風光再現也好,落也罷,我都必啟程返江南,直到明年花落時,才會再入歸鴻祭拜你雙親。」
「嗯。」舅舅眼中的關切化為對她的信任,如此的信任她未曾真正從門內長老那裡得到過……單清揚心中感激,點了點頭,又應了聲:「多謝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