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三十七歲,不上不下的年紀,也沒啥一技之長。硬要湊和著說的話,大概就 只會做點麵食類的吃食。這還都是孩提時在灶下看著那些個嫂子大嬸們煮飯時,耳濡目 染學會的手藝。他是大家庭中的老ど,父親生他時都已七十多歲,而他那做為繼室的母 親在他三歲多時就害病死了,在老父也過世後,他這個老ど根本就是嫂子們和大嬸們帶 大的。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會經常在灶下跟著嫂子們學這些女人家的事兒的原因。
來不及長大就遇到對日抗戰,接連過了幾年苦日子,好不容易日本投降了,偏偏又 碰上八路軍一鄉一鄉的洗劫。為了把傳家這條血脈給保下去,六十多歲的大哥咬著牙地 將他托給同鄉的親戚一起逃難。誰知在第三天他就跟親戚走散了,結果被好心的人拉去 當充員兵,頂替別人的名字,這才在動亂的局勢中有了安身之所,有口飯吃。
那年他才十八歲,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
撤退到台灣之後,他還是一心一意的想著要反攻大陸,早點回老家去跟親人團聚。 沒想到一年拖過一年,轉眼間都拖到他成了壯年人,他這才看破退出軍旅生活。
退下來拎個小包包到處拜訪那些早退下來的同袍之後,他不禁心生茫然之感,一個 沒有文憑,沒有背景又沒有錢的外省「老芋頭」能幹什麼呢?
在他以前的長官家附近找了間小房子住下,他苦苦思索了幾天之後,決定先從小生 意做起——賣包子饅頭。-.
起早趕晚的做出口碑之後,他的長官某天帶了個女孩到他店裡。據說那個本省女孩 是個養女,現下她的養父預備將她賣到風化場所賺錢。在他剛聽到本省人有那種惡習時 還覺得不可吧議,因為在他老家養女養大了就是跟兒子圓房,叫童養媳。這是他第一次 碰到這種事,所以更加不能忍受。
那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女孩叫阿英,她因為以前在長官家幫過傭,所以才在養父帶妓 女戶的打手去押人時,跑到長官家求救。
「傅志邦,我的意思是認為你這裡也少人手,阿英我看她倒是挺勤快的。所以呢, 我想叫阿英到你這裡幫你,至於她養父那邊,我會把錢算給他的,一個好好的女孩兒可 不能送到那裡頭給斷送了,你說是不是?」
「長官說的是,她留在我這是沒啥問題,但那個錢可不能讓長官付,我來付就好啦 。」
推辭過一陣子之後,長官才接受由傅志邦出那筆贖身錢的主意,於是阿英就留在他 店裡幫忙。阿英不只是勤快,她簡直是把傅志邦當成救命恩人般做牛做馬的報答他。
再三的勸她都不肯聽的情況之下,傅志邦只好給她錢當工資,沒想到她也不肯收。 這教他可傷透了腦筋,有一回在街上看到附近鄰居太太們穿的那種漂亮的洋裝,他臨時 起意買了兩件送給她。看到她靦腆中露出欣喜的樣子,他突然感到心弦動了一下。
他的好心情沒持續多久,沒幾天就看她換回原先所穿整潔但綴滿補釘的舊衣服和長 褲,對於他的詢問,阿英只是支支吾吾地紅了眼睛。
細心的觀察之後,傅志邦從鄰居那些太太的嘴臉中知道了真相。這也難怪,自己跟 她兩個人孤男寡女地住在一棟房子裡,省不得就是有些好事者要在那裡蜚短流長的亂嚼 舌根。
那天打烊之後,他叫住了阿英,躊躇了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話說出來:「阿英,我 是個大老粗,年紀又一大把了。眼下看著是回不去老家,總得為往後盤算盤算,我這小 店面是值不了幾個錢,但是要肯做的話,總饑不死的。」
阿英沒有吭氣兒,只是把頭垂得低低的,手腳俐落地刷洗著鍋子、盤子,靜靜地聽 著他說話。
若是說到以前在軍中吆喝那些小兵或出操,在在都難不到他,隨便起個頭他就可以 訓他個一兩個鐘頭,還意猶未盡。但是碰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就是憋半天也憋不出個 屁來,只得坐在一旁乾著急的吹鬍子瞪眼睛。
「妳……妳倒是說話啊!」逼急了他也只能催她了。
「說什麼?」阿英仍沒抬起頭,悶著頭地反問。
「說……說說看妳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啊!我們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個屋簷下,人家 老是要講閒話,我……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老婆,妳也還沒許配人家,所……如果有別的 中意人了,那也不打緊,我就把妳當妹子似的嫁出去,沒關係的。」看到她頭垂得更低 ,傅志邦慌了手腳地一再解釋著自己的打算。
像是沒聽到他說的話似的,阿英只管使勁兒的刷著鍋子,再將一籃籃的碗盤拖到後 面用木板簡陋搭起的架上。
「阿英,妳心裡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否則我……」傅志邦急得口齒不清,含含糊 糊的搔著短短的五分頭,有些困窘地瞅著她。
看她仍然沒有動靜,傅志邦心急之下倒也沒想到男女授受不親這檔子事,他伸手扯 扯垂頭不語的阿英。她猛然的抬起頭,反倒教傅志邦大吃一驚。
「阿……阿英,妳怎麼哭了呢?」慌了手腳的他,只能在原地尷尬地直搓著手。
「傅先生,我這條命都是你救回來的,你……我……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一輩子當 你的長工服侍你,我是決計不嫁別人。」阿英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地說著,還要跪下 去。
「這……這可使不得,快起來、快起來。」手忙腳亂地拉起阿英,但她仍是沒有止 歇的用手背抹著直淌而下的滾滾淚珠。「我哪要妳當什麼長工不長工的,就我光棍兒一 個人,我是怕耽誤妳了啊!」
阿英逐漸平靜下來,抽著氣兒的盯著他瞧。「傅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 命都是你的了。還是……還是傅先生認為我是個鄉下人,配不上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