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長樂宮幾乎不施脂粉,沒心思也沒必要,一雙眼不想搭理人時,既冷又艷,當真想搭理了……還沒人有那個福分,但總之肯定也不會讓那些男人太冷靜。
她的膚色太死白,這可能得歸功於長樂宮其實一點也不長樂。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誘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賽過桃花。
當年那個還脫不去羞澀與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幾乎消失無蹤,如今她倒是越來越像她母親——但蘭妃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她也曾經嬌憨愛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蘭妃,可那些見過她的王子或世子,沒人會認為她的冷淡是一種浪費。
他們認為她是生長在高嶺之巔、凡夫俗子無緣得見的絕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與白玉的無瑕,求親者更加為之癡狂。
夜裡還有點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舉著宮燈,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裡悶悶地迴響再迴響。
高塔下,一名宮女已經焦急地候在哪兒。「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寢殿而去,腳步看似從容,攢緊的眉心卻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沒敢莽撞,在進入母妃寢殿之前,仍是在門口緩了緩氣息才敢推門而入,舉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沒有半點失態。
「母妃。」她跪坐在床邊。
短短數年,蘭妃的髮絲幾乎已全白,兩頰凹陷,眼窩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嗎?對於每天戰戰兢兢地面對母親的黎冰來說,有時更多的是恐懼,恐懼母親這副被凌遲的形骸,更恐懼她們相依為命卻終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爾蘭妃像失心瘋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現實與幻境地撫著她的臉,不知想起什麼,然後黎冰才明白母親也許以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
所以黎冰開始像繃緊的弦一般,嚴厲地要求宮女不准在長樂宮擺鏡子,湯湯水水必須以羹匙餵進母親嘴裡,梳洗的手巾要擰乾了才替母親擦拭。
有時,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邊,不知想些什麼。但如今母親已經許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讓御醫來診脈,因為她美麗的盔甲早已腐敗。
御醫最後一次到長樂宮來時,隨後皇后也來了。太平長樂,不過是一座花園的左右兩側,卻像天和地一樣終年不相見亦不相聞問。那女人依然像當年一樣惺惺作態,蘭妃連客套都不想。誰知她走了之後,那人卻來了……那麼多年來,終於肯踏進長樂宮一步。可是接著,聽到皇帝駕臨,終於露出笑臉對鏡理妝容的蘭妃,驚覺她的容顏蒼老病態得像個妖怪-尤其是和前腳才離開,多年來備受寵愛,容光煥發,絲毫不見老態的皇后相比!
她摔碎了鏡子,躲在寢殿裡不肯出門,那人於是也沒耐心再跟她耗,揮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惡毒啊!看著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那當頭倒是立刻去求皇帝來看看她,對她施捨敵人的慈悲。皇后母儀天下,雍容大度,是她蘭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為她不會再心痛了。那時候才明白……不是那樣,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淚乾涸還不夠,那女人還要「好心」來揭她的疤,他還忍心把她當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連踏進這裡看一眼她的醜態都不想呢!還有什麼樣的耀武揚威,比此更甚?
蘭妃不再讓御醫來,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醫院抓藥。那些奴才也許知道她對大辰還有些價值,沒敢給她擺譜。二十四衙也同樣,熙皇擺明等著哪個權勢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親者出現,才會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記恨,起居事務上當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邊几上的湯藥,一口也沒喝,她不動聲色地就要起身教訓宮女,母親卻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卻出奇的大,讓黎冰隱隱有些心驚。
「掌燈。」她連聲音都異常冷靜,宮女沒敢怠慢地將原本昏暗的寢殿內所有的燈都點上,而蘭妃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女兒。
「母妃……」黎冰思忖著該怎麼勸她喝藥。今天以前,母妃會問她:是不是哪個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在她待在高塔上讀書時去打擾她?有一回黎冰要宮女在蘭妃娘娘有任何不適時上塔去通知她,結果那名宮女被蘭妃當著黎冰的面打個半死,最後送去了浣衣局。
蘭妃靜靜地看著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摑宮女的狠厲模樣,竟然出現在蘭妃的夢裡,然後她驚醒,衣裳濕了大半。女兒總是越來越像母親,這究竟是不是一種悲慘的宿命?她的善良與溫柔,不就是她一點一點地連根拔除嗎?
然後她終於移開眼,手仍抓著黎冰,只是力道減輕了,黎冰沒敢走開。
「我走了之後……」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顛抖,臉色死白。
蘭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還有條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對你怎樣。」
黎冰不敢說,她原來還有一絲小女孩的脆弱與依賴。這女人和她,像用一條猙獰醜惡的荊棘,把骨和血連在一起,血和淚全都暴力地扭絞在一起,滲進骨子裡。
然後她說,她要走了……
蘭妃的眼,開始迷離渙散,握住黎冰的手卻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頭和取的手,關節不只泛白,好像輕輕一撕,骨和血便會血淋淋地崩離。
「把我火化了,這臭皮囊一眼都別讓外人看見。不要讓那女人看見,更不要他看見,絕對不要……答應我!」
黎冰差點痛喊出聲,她強迫自己冷靜回應:「冰兒遵命。」
蘭妃得到保證,終於鬆手,卻沒合上眼,雙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著床頂,黎冰於是片刻也不敢鬆懈地在一旁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