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來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別再耍我了。」
「小雅,我沒有耍你,我要怎樣你才肯信我?」莫韶華上前想摟抱她,可惜心煩至極的何雅毫不領情。
她奮力將他掙開,卻在莫韶華一個踉蹌,後背撞上窗台時,聽見一陣強大且不尋常的抽氣聲。
「莫教授?你還好嗎?」單單只是碰到窗台,怎會發出這麼痛的聲音?她令他受傷了嗎?
即便兩人正在爭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處了這段時日,總歸還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過去探視。
「沒有,沒事。」莫韶華忍痛的聲嗓聽來極為壓抑,額角隱隱還有冷汗浮現。
他緊咬著的唇瓣幾乎泛紫,怎會沒事?
何雅不顧他的說詞,一逕走過去細究他的後背,直到此時才發現,他一向熨得整潔平整的襯衫背後凌亂不堪,上頭明顯有著不知被什麼東西打過的痕跡,一條條、一道道,怵目驚心。
一個荒謬的念頭竄上何雅腦海,她幾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華阻止她前,狠狠地將他的襯衫下擺拉出撩高,而後在親眼看見那些斑駁瘀痕與血痕時,既感氣惱,又不知為何想落淚。
「這傷怎麼來的?」她想,她是明知故問了,可是,她無法相信……
「……」莫韶華抿唇不語。
「婆婆打你嗎?就為了我?為了今天的事嗎?你都那麼大的人了,她還這樣……你不能還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睞著他慘不忍睹的寬背,胸悶至極。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覆覆,一顆心上上下下地煎熬無比。
「我和媽說了一些話,惹得她很不高興,是我自找的,跟你沒有關係。」莫韶華輕輕淺淺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靜、雲淡風輕的嗓音卻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惡!她哭什麼哭?有什麼好哭的?!何雅惡狠狠地將頰畔的淚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對待親生兒子尚且如此,那麼,可想而知,她身為媳婦的日子的確不會太好過。
可是、假若,莫韶華方才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她感到愧疚不已,那麼,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時,他是否也默默地為她擋去了許多風雨?正如同他此時的背傷一樣?
她氣婆婆瞧不起她的父母,可是,她現在對莫韶華發洩的,難道不是對他母親的滿腔怒火嗎?她無法決定自己的父母是何種模樣姿態,同樣的,他也是啊。
他是不是總是這樣?什麼話都不說,什麼疼都不喊?夾在這段難解的婆媳關係裡,他是不是也很為難?他們從前,是不是真的有過許多誤會?
何雅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情緒驟然間暴起暴落,不知該相信什麼,只知道她如今一字一句都不想再聽,一個聲音畫面都不願回想,今天就到此為止,她已經不能再承受更多了。
「莫教授,我累了……」何雅硬起心腸,決心什麼也不理。她心倦身疲,委頓不已地逃回臥房。
莫韶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直到此刻才認清,他所有的努力、心力,皆是徒勞一場,萬般皆空。他頹然地將臉龐埋進雙掌,無力阻止雙肩的抖顫。
今日,他終於徹底忤逆了母親,也終於完全失去了妻子。
他從來就不是資優生,他只是一個將婆媳關係與家庭關係搞得一塌糊塗的平凡人。
午夜的客廳,只餘今日發生的一切不堪,與男人從小到大被耳提面命交代的,從不被允許的沉抑哭聲。
一敗塗地。
第9章(2)
何雅站在廚房裡,從烤箱裡端出這些日子以來做的第無數盤馬卡龍,咬了一口,接著心浮氣躁地將它們通通扔進垃圾桶裡。
馬卡龍是種極為脆弱、需要細心養護的甜點,製作過程需要一氣呵成,只要稍有一個環節出錯,便會整盤盡毀。
何雅總覺得,垃圾桶裡的那些馬卡龍與她的婚姻很相似——明明包裹著繽紛甜蜜的色彩,其實內在卻脆弱得不堪一擊,難以入口,遑論吞嚥。
她走到窗邊,歎了十分深長的一口氣。窗外天幕低垂,雲層厚重,即便將屋內窗戶全數打開,仍然揮不去暴雨將來前的滯悶空氣。
這幾日,她單方面地與莫韶華持續冷戰,扣除那些日常生活必須的對話,她不再與他聊天、不再與他擁抱、不再與他親吻……她與他的關係降至冰點,正如同她臉上再不復見的笑容,已經無法回到從前。
何雅不知道莫韶華是怎麼想的,更重要的是,她連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也不明白。
她好像很生莫韶華的氣,又好像不是很生他的氣?而令她如此不舒坦的,究竟是從前不堪的往事,還是這些日子以來,莫韶華對她的欺騙?
她心中隱約明白莫韶華有許多難處,可又不願放下姿態與他主動攀談;她其實瞭解他的謊言背後,蘊藏著多麼想與她再續前緣的渴望,可又不願就此包容他的謊言。
事實上,莫韶華欺騙她欺騙得有多努力,便彰顯了他在這段亟欲修補的夫妻關係當中有多狼狽。甚至,他為了她與婆婆爭吵,吵得一身斑駁的傷痕……
何雅腦中繞著盤旋不去的心事,胸口彷彿壓著千斤重的大石,愁眉不展,悶悶不樂,而莫韶華如同往常,佇立在吧檯邊緣,望著廚房內完全沒發覺他出現的何雅,臉色忽明忽暗。
不過幾日,她的下巴似乎更尖了,本就纖細的肩膀似乎更瘦了,她一向甜美的臉龐上再無笑意,憔悴的眼眸裡滿是疲憊……
他早就察覺到她在這段婚姻裡的日漸枯萎凋零,卻因著某些自私的理由,怎麼也不願放她自由。
他想,何雅之於他,除了愛情之外,更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那便是,何雅在他被安排好的人生之外。
因著他們兩人天差地別的懸殊,她成為他求之而不可得的想望,是他小心翼翼珍藏著的秘密、不願被人打擾奪去的休憩之地。他不願放她離去,彷彿放開她,便會失去那個終於能夠叛逆與瀟灑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