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碧素問回過神來,讓沉香突地攏緊眉兒的神情引起疑慮。他視線往下,發現自己的指節正壓在一道傷口上。那是新傷,血跡尚未凝透,而一片膚色白如細雪,相映之下分外的刺眼。
「怎麼--」他陡然坐起,抓來沉香另一隻手,粗魯地扯近眼前,將她白裡透明的掌翻來覆去地檢視,「誰給你苦頭吃?說清楚,這些傷怎麼回事?」
少見他把情緒顯現在外……像天性使然一般,不需費力去猜測揣度,她就是懂得大爺的喜怒哀樂。但不管是喜是怒,他至多微揚嘴角或是沉下臉色,甚少有其他表情。而現在,見他瞠目瞪著她的手,暴喝一句,她這會兒是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眼前男人的怒意了。
沉香略顯驚慌,直覺地要藏起手,碧素問怕弄得傷上加傷,乾脆鎖住她的細腕,他不問清楚不會罷休的…… 「這條擦痕,從何而來?」他打算一個個照順序來。 面對碧素問的逼問,沉香咬著唇,並不作聲。 「還不老實說!?」 大爺從未對她這般惡聲惡氣……沉香身子震了震,終於乖乖開口,「『沉香……忘了。」 碧索問不相信地瞥了她一眼、低頭繼續追究,「這小塊的燙傷呢?煮茶的時候弄上的?」 「或許吧,沉香……記不得了。」邊回答,她邊躲著他的目光。 突然,他將那處新傷呈現在她眼前,語調裡挾帶山雨欲來的氣勢,「還有這個口子呢?別說你忘了。」 她目光與他短暫接觸,又匆促調開,唇瓣抿了抿,聲音幾不可聞,「切藥片時,讓藥斬刀……割傷。」 「藥斬刀!」碧素問胸膛劇烈地起伏,瞪著她啞聲低吼,「那是僕役和粗使丫頭的工作。」 「丫頭便是丫頭,分什麼粗使細活,全是服侍主子的奴婢。」 稀罕地,沉香那一向柔順的臉龐閃過執拗的神情,管不了疼不疼,她奮力扭動手腕,掙離碧素問的掌握。她回他的話中,語凋相同地輕輕柔柔,卻帶了點賭氣的意味。
頭偏開去,她不聽他也不瞧他,逕自地將散落的書冊立好,默默又走至床前熟練地整理被鋪,然後,她在床沿坐了下來,如往常一樣,把枕頭上的皺摺以手撫平,就這麼一下一下撫動,卻引出成串成串的珠淚兒……心痛無比清晰,她隱藏不住,還是在他面前哭泣了。
垂著頭雙手掩面,她感覺他來到了自己眼前。一隻大掌撫摸她的頭頂,彷彿安慰著她,他的歎息傳進耳中,「你跟著我,總是沉靜的時候多些。早該讓你去二弟那兒,也免得受我個性所累,愈發少笑寡言。」
沉香抽泣著不敢放聲,雙肩顫抖。緩慢地,她抬起淚眼,在水霧渺渺裡分辨碧素問的輪廓,強忍淚珠的模樣可憐兮兮。 「大爺……沉香不好嗎?您為何要趕我走?」不論大爺的出發點是好是壞,一想到他不需要她、竟狠心把她給了別人,她的心就苦得難受。 「你該自知你有多好……」他低微地呢喃,讓髮絲穿過指間感覺那份細柔,然後似萬般不捨的收回了手,清清喉嚨又道:「走吧,回二爺那兒去。」
碧素問正欲轉身,衣袖卻被一隻小手拉住了;沉香快速地抹掉淚痕,一邊哽咽地求著,「大爺,您讓沉香留下吧!我不哭了……真的,不哭了……沉香待在您身邊,哪兒也不要去……我不走,不走呵……」
要立即停止抽泣不易辦到,沉香喘息著,小臉已漲得青白。見著她這副模樣,碧素問就要心軟地答應下來了--但僅是幾乎而已,他衡量過事態的輕重。理智的一方仍戰勝情感。
「你因何固執?」他望著她,歎道。 「不知道……可,可沉香不走。」其實,她心裡最明白不過了,卻不敢傾訴真相,怕那般的答覆會使他們之間的距離愈扯愈遠。 碧素問所受的衝擊不小,多年來,他早習慣她的百依百順,從未見她執拗的一面;首次,他讓沉香強烈的抗拒震撼住了,心竟浮動不已,一時間也無計可施。緩著氣息定下心神,衣袖掙脫沉香的手掌,他臉色微變,音調多了份清冷。
「你有不知道的固執,我亦有所堅持。這-輩子,你不可能永隨我身,你畢竟是江南練家的小姐,而就算是名丫頭,有朝一日也要嫁人生子,又怎能待在碧煙渚永遠不走?」
沉香雙眼睜得圓大,眨亦未眨,無血色的唇動了動.遲滯地吐出話,「大爺……同意把沉香……把沉香嫁給別人?」她的眼神飄蕩不定,好一會兒,才又調間碧素問臉上,眸光幽幽,語氣幽幽,「原來,您對沉香己心生厭煩……大爺只消說一句,沉香懂得進退,大爺不必這般糟蹋沉香,若說回去江南或許了人家……大爺就永遠擺脫了麻煩。」
她一向知他解他,半步落入情網,卻失去該當的常心,過分敏感又不自禁地推測猜疑,因而苦惱。 「你不聽解釋,只以自己的想法斷定。」他從不知她固執如山,如今領教,才愕然驚覺。帶著研究意味,碧索問凝視著她,「開懷暢笑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之於你我,為何罕見亞斯?你說這是在糟蹋你,又哪裡知道大爺這麼做,其實全為你好。沉香……」他輕喚她的名兒,竟感染到些微的痛,在一貫無波的心湖撩弄。「你還不明白嗎?」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呵……到底,誰能明白? 「有人笑得暢懷得意,不定真能開心:有人默然相隨,內心已得萬分快活。這些……大爺能明白嗎?能嗎!?」她急促了起來,蒼白的臉頰反常地染上嫣紅,表情又羞又澀、又氣又苦,「您不懂的,什麼也不懂啊!又哪裡知道怎麼做對沉香最好!?」
她嚷著,抬起衣袖抹掉眼淚,不理會碧素問的叫喊,衝出了門外。而等素問並未追出,只視線隨她離去,怔忡原地。 沉香那淒楚模樣全落進他眼裡……她這麼在意他啊!十載春秋與共,懷中小如嬰兒的女娃如今已亭亭玉立,時光荏苒,看似無波無浪裡,他是否忽略了某些東西?某種……連自己也沒法釋清的情緒。思及此,他眉心不自禁地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