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驚。」兩道眉舒緩開來,未表現出太多的情緒,他安撫而疏離地朝她一笑,穩固地讓她靠在胸膛上。女孩兒望入碧素問的朗眉俊目,心緊了一下,不成聲地囁嚅了一句,當對方掉開頭去,她依舊怔怔地盯著他。他的黑髮沒梳成髻,隨便紮著一束馬尾甩在後頭,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鑲出一層光……她又要犯病了嗎?只覺得心口跳得緊促。反射地閉上雙眼,她努力想緩下氣息。
他清朗的聲音正向大師傅說了些什麼,女孩兒也不知道自己將被帶至何處,只感覺他抱著她緩援移動,一行人離開漸漸起風的渚邊。一雙掌托著她的頸背和腳彎處,步履平穩,她牢牢地貼在他胸口上;從沒誰這樣抱過她,自病了後,她永遠躺在香軟被褥裊,身下墊著羽毛繡枕,但這抱著她的大哥哥呵……他的臂膀好強壯,胸膛的肌肉硬得像牆。輕輕吐出一口氣,方纔的不適己平息下來,她感到無邊的溫暖與安全。
「大哥哥……」她微微睜眼,想說些感謝的話。聽見她虛弱的出聲,碧素問腳步未歇,僅疑惑地看她一眼。正巧此時,一根旁生的枝椏勾住了女孩兒過長的頭紗,碧素問往前移動,未注意那頭紗的一角纏在枝椏上一動一扯間,紗中整個鬆懈下來,輕飄飄飛了去,然後他只覺得暖意,那女孩兒的髮絲瀑散在他單邊的肩膀和手臂,又溫又軟,隱隱間一股淡雅香氣,她病奄奄的容顏埋在烏絲裡,突兀得可憐。一時間,碧素問竟怔忡了,二十年來的凝然心湖劃出漣漪,因那一頭豐澤的長髮。
「哇,丫頭!」三娘率先叫嚷,「你身子骨需要的養分全給了頭髮嗎?它們長得真好啊!比霍香和我的都長。」「我、我不知道啊……」見所有的目光焦距皆擺在自己發上,女孩兒有些失措、瘦小的手吃力地撥弄,想把散在碧素問身上、臉龐的髮絲捉回來。她抬起眼,怯怯地凝著停步不動的他,「大哥哥……對不起,它們……搔得你好癢吧?」
女孩兒懊惱的神情十分可愛,碧素問深深瞧著卻不說話,嘴邊仍舊一抹安撫的笑意,然後他雙臂一縮,重新抱緊那軟弱的身骨,再度跨步。上好質料的頭紗讓三娘撿了來,她邊把玩著邊跟上大哥的步伐,眼光卻若有所思地盯著病女孩兒的一頭烏絲,偶爾伸過手去輕觸她垂蕩而下的發,似乎想確定它們有多柔軟豐厚。
女孩兒弄不懂三娘為何對她的長髮感興趣,只知道,她愛極了現在的感覺,就奢望一雙大手抱著她,無病無痛,安詳溫暖,這麼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天的盡頭……清風拂來,女孩兒略感涼意,小臉依賴地朝那寬闊胸膛縮了縮,倦倦地合上了雙眼。
碧煙渚神醫。江湖上,此等名號委實響亮,世人已忘記他的真實名字。大廳後頭的「宰藥亭」裡,出家人同那老者正對奕品茗,棋盤上已布著許多黑白子兒,一旁,十三歲的霍香丫頭煮茶伺候著。竹爐湯沸火初紅,霍香的動作流利完美,入湯、溫味和出茶一氣呵成,斟著茗杯八分滿,將它們分送至老者和出家人桌面前。
「大爺,您喝茶。」她用小盤托著一隻杯,呈給立在柱旁的碧素問。碧素問朝她笑,搖搖頭拒絕了,接著瞧瞧懷裡,那病女孩在自己胸前睡得安沉,眉睫溫馴地舒展,似同髮絲,濃密而黑澤。「霍香,我口渴哩。」見大哥辜負一杯好茶,三娘老實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她輕吸了口,又古怪地打量女孩兒那頭秀髮。空氣裡飄浮著清冽茶香,自在地深吸一口,老者在棋盤上了粒黑子,對那出家人說:「色異,你倒好啊!咱們老友難得碰面,一上碧煙渚,就給老天出難題。」
「阿彌陀佛。」色異和尚一手撥渡胸前念珠,亦下了一顆白子。「你的棋藝更加精進了,可惜氣勢過於凌厲。」碧老嗤了一聲,「誰跟你說這個?」他銳利的目光飄向碧素問這邊,淡淡冷嚀,「你敘舊而來,老夫自是歡迎,若為他人求醫,只會壞了咱倆交情。」
他脾氣向來捉摸不定、行事自我,七年前喪失愛妻之後,古任性情更是變本加厲。他的醫術出神入化,但要他妙手回春,若說天時、地利、人和,兼之心情大好,還有些渺茫希望。
「她的病,只怕神佛下凡也束手無策。」色異和尚沉穩以對,再下一子。「激將老套。」碧老又冷嗤了一句。這時,三娘輕扯著阿爹衣角,碧老對么女兒向來籠愛入心,轉頭瞧著三娘,臉色登時暖和下來。「阿爹,和尚師傅就事論事,可不是激您老人家。」「你倒幫著你和尚師傅。」碧老不悅地挑高灰眉,擰了擰女兒的嫩頰。「留她下來,好處說不盡。」三娘一臉的古靈精怪。被這一提醒,碧老瞇起利眼,再度瞥向長子懷中的病女孩,一頭烏亮的發引起他全部注意,心思已縝密估量。他清清聲音,若無其事地放下黑子。
「你哪裡找來這病得半死不活的女娃?」「老衲與她有緣,在江南撕下她練府的告示,又為她占卜一卦,乾坤命盤裡,諸事早定論。」色異和尚垂下老眉,手指還渡著念珠。「大師傅,索問不懂。」一直靜默的碧素問忽然插口,他挑高眉眼的神態,與碧老如出一轍,稍少譏諷,卻添著三分冷漠,「若說諸事定論,已成宿命,大師傅何必帶她前來?反正,阿爹醫不醫她皆是一樣。」
碧老倒不說話,看戲似的瞧著色異,看他怎麼自圓其說。結果,色異和尚一雙眼珠對上碧素問,若含玄機,「信者恆信,莫要不信,不信存心,無意成緣。」碧素問無謂地笑,這是他一貫的表情。他遺傳了阿爹的淡漠,少年老成、冷眼面世,無關什麼,僅是先天而來的脾性。不愛爭辯,他沉默下來,掌接下的理智輕微浮動。他該將沉睡的病女孩交由僕役。毋需懷抱著久候,為什麼遲遲不放手?或許--是因她的一對眼,和流泉似兒的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