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來這趟路也走了個把月,離開練家那日,娘哭得肝腸寸斷,青弟則捉著她的衣袖直嚷著要跟來,眼眶通紅通紅的,但她好勇敢呵,在家人面前,她沒掉一滴淚兒。阿爹說,這大師博要帶她治病去,等病一好,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頭一回知道大師傅那日,阿爹以為她又犯病暈厥,但她只是累了,累得沒力氣睜開眼,而大人們在她床邊說的話,她聽得清楚卻不明白。大師傅說,她的命原不該落在這等富貴人家,因此身受病痛。這折磨受得愈重,家業也愈益興盛,偏偏壞在虧損子孫。在她年未雙十之前,絕不可待在練家,不受人伺候、不養尊處憂,否則,青弟活不過弱冠。
為什麼?阿爹代她而問。一切早已注定,這是命裡乾坤。大師傅說。命裡乾坤?那是什麼東西?她不明白呵,但她十分確定,她不要青弟出事,不要娘成天為她哭紅著眼,不要阿爹整日蹩眉。所有因由全出在她身上,但只要她養好身體,長至二十歲時,爹娘會帶著青弟接她回去。唉,要等十二個年頭呢……女孩兒扳著手指數著,想到那長久的等待,咬著唇,心中便落寞了起來。
「小心,舟兒靠岸了!」梢公嚷聲,將小舟緩緩泊住。出家人一手接著女孩兒的瘦小臂膀,替她穩固身子。「謝謝您,大師傅。」她朝他虛弱地笑。「和尚師傅!和尚師傅!」嬌嫩的聲音叫得響亮,出家人和病女孩兒同時望去,渚邊渡頭,一個矮個兒的粉紅身影正揮舞雙手,衣袖褪至臂上,露出一截瓷白腕兒,她後頭挺立著一名年輕男子,雙臂負於身後,渚邊的風拂動著他藏青色的衣角。
「和尚師傅!小舟才停妥,粉紅顏色的女孩已沖了去,精靈的眼瞧著出家人,「您好久沒來了,和尚師傅,您真去西域了嗎?那裡好不好玩啊?」
「三妹,別無禮。」男子輕聲喝著,腳步亦朝著小舟步近。而那粉紅色的女孩則暗自吐吐舌頭扮著鬼臉,不敢再多問了。「不打緊,不打緊的。」出家人呵呵地笑出聲來,「一年多未見,三姑娘又長高許多,醫術定也是突飛猛進了。」「那當然。」女孩兒揚著小下巴還想說些什麼,回眸偷偷覷了兄長一眼,氣勢登時矮了半截。「大師傅。」年輕男子開了口,他上前一拱手,劍眉舒緩而星目誠然,「收到大師傅的書信,爹整日就盼著您到來。「是啊是啊,大哥和三娘這些在就等在這兒呢。」那女孩兒插之句話。她名喚三娘,正是碧煙渚神醫寵愛至極的么女兒,天資聰穎,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他是盼著老衲和他下盤棋。」出家人心知肚明。「是啊是啊!和尚師傅,您真的料事如神了。」三娘又插話。男子略微扯動嘴角,遞了一兩銀子給掌舟兒的人,那稍公驚喜萬分,等著出家人抱起一團「東西」下了舟,他開開心心地撐梢,邊哼著小調劃遠了。
「三姑娘,瞧老衲給你帶什麼來了!」「是什麼?是什麼?」碧三娘亮燦了小臉,直直地盯著出家人懷抱的「東西」。出家人彎下身子讓她瞧清楚。「不是東西啊……是一個……人?」皺著細眉,三娘奇異地打量包裹在軟裘裡的小小女孩。方纔她還以為這是和尚師傅的包袱呢。「像剛出生的女娃娃。
「她只比你小一歲。」出家人和緩地解釋。聞言,三娘驚愕地眨眨眼,她的紅潤和她的蒼白成了明顯對比。「她已經八歲了?但她長得好小呀……」那病女孩兒有對清亮的眼,正倉皇地回望著她。清清喉嚨,三娘試探地問,「我叫三娘,你叫什麼名字?」
病女孩搖搖頭,勉強開口,「我不知道……爹娘和青弟,他們喊我……丫頭。」「嘻嘻,是啊,我阿爹也這樣喊我。高興時喊我三丫頭,不高興時我就成了瘋丫頭了。反正都是丫頭。」邊說著話,三娘已在病女孩身上望聞了一番。這病症她未曾遇過,閱讀過的醫書亦未有記載,奇也怪哉。邪之所聚,其氣必虛,她凝神端詳她的病容,除了驚心的雪白和削弱,竟瞧不出異樣,有趣極了……三娘巴巴地望著人家,如同得了寶物似地,伸過手想探究病女孩兒的脈象。
「三妹。」年輕男子再度輕喝著步近,他對那病得皮包骨的女娃沒興趣,只按著三娘的肩頭,「別纏著大師傅,阿爹還在屋裡等著。」「是。」三娘苦著臉應聲,有些不捨地收回手。這時,出家人直起身來,雙目炯炯地掃向年輕男子,琉璃和琥珀的眼珠奇異地變換顏色,「素問,你傷了內息?你的呼吸吐納不若往常。」碧素問苦笑了笑,並不說話,倒是三娘搶著解釋,「是啊,和尚師傅,您愈來愈高明了。大哥前些天替阿爹取得藍採果配藥,不小心吸了寒沼的毒氣,病還沒好呢。」
「毒氣要盡速除去才好啊。」出家人搖搖頭,目光調向碧素問,「以你爹的醫術,竟開不出對症下藥的方子?」碧素問一逕地輕揚嘴角,俊臉上瞧不出想法,淡然地說:「病去如抽絲。」「才不是哩。」三娘皺皺小巧鼻頭,「阿爹開的藥方里,是以姑娘的頭髮做為藥引,大哥不肯,說這樣對姑娘家的名譽不好;要他們剪了我的頭髮煮藥,又嫌棄三娘的頭髮不夠厚長。」她嘟紅著嘴,一邊捉著髻後的發尾把玩著。
「原來如此。」出家人頜首,繼語,「這是治病,素問,你顧慮太多了。」碧素間仍無所謂地淡笑,垂下眼瞼瞧著出家人懷中那團「東西」,將話題扯開,「交由我吧。」他雙臂伸出,替出家人抱起病女娃兒。一入懷,沒有太大的感覺,彷彿抱著的僅是一堆軟布,摸不著實質的肉體,那女孩像根羽毛,好小好輕盈……碧素問不禁擰了擰眉,下意識瞥著那只雪白的小臉蛋,正巧接觸到一對沉靜眼眸,不是普通女孩兒該有的神態、過分沉默又過分認命,卻澄清地反映出兩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