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麼?」書冊由他的腹部滑落地面,咚地響了聲。 「沉香……扇涼。」她回話時手也沒停,小臉認真地對付著大蒲扇,秀白的額有些發汗了。「大爺,書掉到地上了。」她一手固執地支著扇,又一邊彎腰將書撿起。
「別扇了,」碧素問揮了揮手,再度臥回躺椅,風非自然,看到那小丫頭氣喘吁吁的模樣,原本的涼意清爽全消失不見了。 房裡短暫地靜默,一會兒,沉香怯生生地啟口,「大爺,沉香礙了您嗎?您不要沉香在這兒?」 碧素問雙目些微酸澀,合上眼皮,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捏著眉心。看來,他得盡速習慣這小丫頭的存在才好……歎出一口氣,他喚著她過來。 「把書拿來。」 沉香急急地交過去,站在他身旁,細瞧著他緊閉雙眼的模樣,不自禁擔心地問:「大爺……您哪裡不舒服了?頭疼嗎?是不是一下子看太多書?」
碧素問一點也不想說話,逕自捏著眉心。忽地一雙小手按住他兩邊的太陽穴位,輕輕地、力道恰到好處地畫圈按摩。他陡然睜開眼,沉香雪白的腦離得好近,細眉兒薄唇,稚氣的眼底閃爍著明顯可見的關切。
「揉一揉就好了,沉香頭疼時,娘都是這樣做的。」 深深看了她一眼,碧素問並未阻止,再度合起雙目,放鬆眉頭,讓那略感冰涼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游移……游移…… 若有似無地,他彷彿聞到她發上的清香。
第三章
大爺,起床梳洗了,洗臉水還溫熱著,不怕凍…… 大爺,這是今年買來的春雀舌,沉香把茶渣全挑掉了,您喝喝看…… 大爺,沉香替您梳頭…… 大爺,渚邊風大,沉香把外衣帶來了…… 大爺…… 他憶起每回離家時,那丫頭站在渚邊渡頭的身影,弱不禁風、飄飄裊裊,咬著唇一字未語,卻拿著一對水樣的哀愁眸子瞅著他。舟兒將他帶往另一頭,而她立在那裡凝望,直至彼此消失不見。
碧素問忽回過神來,這一覺,他似乎睡得好長好久。映入眼瞼的一張白蓮容面,她菱形的薄唇微乎其微地往上揚,斂著細眉,濃密的睫毛半垂。一冷涼的指頭兒還停在兩邊額角,慢慢地替他揉推著,手勁純熟輕柔,竟使他入夢中。
對上碧索問深邃的眼,沉香安詳地加重笑意,停下動作洗淨雙手,由桌上取來一杯涼茶。「老爺昨兒個鑽研出的茶方,用下三流的藥材煮出上等的醒腦茶。」
碧素問眼光未離,依舊捕捉著沉香幽靈的眸子。 在夢中,渚邊的風吹蕩著那一紙剪影,距離已漸行漸遠了,卻始終記得她眉梢眼底的離愁,他的心些微浮動了。 瞪著她,碧素問臉上出現了深思的表情,疑惑而低沉地開口,「你來碧煙渚多少時候了?」 她抬起眼頓了一頓,隨即又安然地笑,將茶杯雙手合握著,歪了歪頭顱思索,「唔……已經十個年頭了。」 「是嗎?」碧素問有些愕然,苦笑了笑,「已十一八歲了。」 「大爺今年巧屆而立,下個月過完生辰,就正式滿三十。」 方才打水進屋,怕弄濕衣袖,她捲上半圈兒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幾近透明的膚色,一條條青淡的血筋瞧得分明。 碧素問由她裸露的腕調回視線,拋開心中莫名沉甸的感覺,不在意地爬梳了下頭髮,一隻手臂又順勢低在腦後,充當枕頭。 「過什麼生辰?倒是你,耽誤青春。」 「大爺,您……說什麼?」聲音好小,她偏過臉去。 以火薰燃,則沉靜遙香。他想著她的名字,猶記抱她在懷那時刻的冷淡,以及初時收她為貼身丫頭的無奈心緒。二一十個年頭的淡然無波,先天個性成就了冷眼面世,收了丫頭以為是替自己招罪,卻沒料想十載寒暑流逝,習慣成自然,他依賴著她生活上的照顧,一切理所當然。
「十八年華,該找個婆家。」他接過涼茶放回桌,下指輕拂過沉香冷度的指尖,日氣像兄長一般,「你的病尚無法根除,拖延下去,不知要何年何月?碧煙渚將你困死在這兒了。」
沉香絞著裙,兩眼怔怔地盯著裙摺裡一雙手,不健康的白皙顏色,更稱不上柔嫩光滑。她是個丫頭,也僅是一個丫頭啊! 搖搖頭,她眼底又是認命的神態,「這病,三小姐一直計較著,沉香很感激;能痊癒,是老天爺恩賞,不能痊癒……那也無所謂的,反正……沉香已經習慣了。」
碧素問兩道劍眉深攏,唇抿著又啟,「我不聽喪氣話。」 「大爺,這不是喪氣話,沉香很認真的。」 她溫柔地一字一句,容貌楚楚可憐,當年的稚嫩已不復見,她是一朵不染不妖的清雪白蓮。 然後,那對美眸欲訴情衷,緩緩地看向碧素問,「若真治不好,沉香一輩子待在碧煙渚,讓三小姐替沉香續命,而沉香就伺候大爺一生一世,永遠是大爺的丫頭,這不好嗎?」
「胡鬧!」碧素問輕斥一句,雙臂不自覺地握住沉香兩唇,眼神中未顯現出多少激動,只認為事情不該如此。「你是練家千金,等病痊癒,該當返回河南,怎能一輩子為奴為婢?」
能的!我願意呵!沉香在心中吶喊,竟不敢堂而皇之地說出口。曾盼望著與爹娘、青弟團聚,心心唸唸地算計著每個晨昏,十載青春,細細思量起,那團圓的意念竟薄弱如紙,愈沉愈入心湖底端,而浮現上來的,是眼前這名男子的清俊輪廓。
「若沉香不在了,大爺……怎麼辦?」 聞言,碧素問微愣了愣,尚未斟酌過這個問題,但隨即笑彎唇形,「你把你大爺瞧成什麼了?還是個三歲孩童嗎?」他伸手撫摸沉香過腰的長髮,握著一手的豐厚柔軟,「你像我的親人一般,見你病痊癒了,有美好的歸宿,大爺心裡將會十分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