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坐在悶悶小小的車廂裡,聞著那若有似無的異味,既徬徨又落寞,眼淚不聽話地掉下來,這般景況已經夠淒涼夠可憐了,可她想不到,車窗外有個少年才真正是形容悲慘。
那是在回她家的路上,接近山腳下的路邊有一間廢棄的農舍,平日她時常會坐車經過,從來也沒想過多看一眼,偏偏就在那天晚上,她往外看了。
她看見一個少年,外表比她大上幾歲,瘦瘦的、髒髒的,身上衣衫破舊,明顯無法抵禦寒冷,腳上的運動鞋像是撿來的,大了好幾號不說,鞋底還翻開。
他慢慢地走著,身旁還跟著一隻和他一樣髒兮兮的流浪犬,毛色斑駁,露出一塊塊令人不忍卒睹的皮膚,像是染上了病。
就在兩人即將走進那間廢棄的農舍躲雨時,那隻狗見有車子駛來,嗚嗚地吠叫幾聲,忽地轉身衝過去,計程車司機嚇了一跳,慌忙踩煞車。
隔著車窗,司機忐忑不安地看著擋路的流浪狗,狗狗一雙混沌的圓瞳流露出幾分哀怨可憐,教人心驚。
「灰灰,回來!」少年似乎對狗狗的行徑很不滿,怒叱一聲。
「小姐,這隻狗看起來好可憐。」司機一臉同情。
江雪也看見了,秀氣的眉微微顰起。
司機歎口氣。「大概是餓壞了。」說著,他從車椅下取出一袋東西,裡頭是他今晚的晚餐,兩個三明治和一顆蘋果。
他降下車窗,招手喚那個少年。「你過來一下。」
少年走過來,近看之下,江雪才發現他臉色蒼白,肩膀簌簌地發抖著,綿細如針的雨絲一根根刺在他身上。
他彷彿感覺到她的注視,抬眸望向她。
江雪一怔。
她以為這樣飢寒交迫的少年眼睛肯定是混濁的、黯淡的,可他的眼眸卻是又黑又亮,炯炯有神。
他看著她,眼神沒有怨恨,也無絲毫羨慕,就只是好奇又興致盎然地盯著她,像看著某種珍貴稀有的事物。
「這些吃的給你。」司機想將自己的晚餐給他。
沒想到少年卻很有骨氣地搖搖頭,轉頭瞪向那隻狗。「灰灰,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許你這樣到處跟人討吃的。」
他握起拳頭,作勢打狗狗。「快跟我回去,不然你感冒了我可不理你。」
「嗚嗚∼∼」狗狗知道自己惹毛他了,垂著尾巴,低低哀鳴。
想起不久前才離自己而去的愛犬,江雪倏地感到不忍,雖然這只醜陋的灰毛狗比起她高貴嬌寵的小蘋果是天差地遠,但終究也是同類。
她心念一動,從身旁的名牌小包包裡取出幾張千元大鈔,捏在手裡探出車窗。
「喂!」她對少年喊,嗓音嬌脆甜潤,如銀鈴般悅耳動聽。「這錢給你。」
他訝異地瞥她一眼,一動也不動。
「快來拿啊!」她催促。
他仍然不動,只是望著她,依然是那麼清澈無波的眼神。
她有點生氣了。「你肚子不餓嗎?不覺得冷嗎?給你錢,你為什麼不要?」
「為什麼要給我?」他總算開口了,嗓音極度沙啞。
她愣了兩秒,想了想,很快便找到理由。「因為要日行一善!」
「日行一善?」他挑挑眉。
「因為……」她微嘟著小嘴,實在很不想跟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解釋自己的心事,但不知怎地,看著他近乎透明的眼眸,她還是坦白了。「今天是我生日,也是我媽的忌日,我是在六歲那年才知道這件事,從那之後我就決定,每年的今天我都要做一件好事來報答媽媽的恩情。」
他沒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眼潭閃過複雜的光影。
看什麼看啊!她被他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有些難為情,正想嗆聲時,忽地一陣狂風襲來,她手上的紙鈔差點被吹走,她惱得跺了跺腳,連忙開門下車,也顧不得他身上髒且有味道,硬是將錢塞進他上衣口袋裡。
「總之錢給你你就拿著!你不餓,你的狗狗也需要去看醫生啊!你看它皮膚都化膿了,很噁心耶!」
「所以你是心疼灰灰?」他似乎覺得好玩,嘴角勾了勾。
「是又怎樣?」她嘟嘴。
他目光閃了閃。「那你收留它吧!」
「什麼?」她一愣。
「你養它吧!它是上個月被它主人趕出來的,以前還受過虐待,身上都是傷。你對它好一點,不要虐待它。」他像在交代遺言,口氣很認真。
她怔望他。「我收留它,那你呢?」
「我啊……」他笑笑,忽地激烈咳嗽起來,一聲又一聲,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她嚇慌了,不覺往後退一步,驚駭地瞪著他,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喂,你……還好嗎?」
他咳了許久,好不容易止住,捂著疼痛的胸口,似笑非笑。「我大概活不久了。」
「什麼?」她震住。
「再活下去也沒意思了。」他輕輕地低語,她卻聽得很清楚。
這個人……想死嗎?
看著他低下頭,伸手一下下地撫摸身邊那隻狗,動作溫柔,彷彿滿是愛憐,她覺得心口有些透不過氣。
「這傢伙就交給你了。」他說。
她聽了,慌得又後退一步。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你怕它嗎?還是怕我?」
「我……才不怕!」最討厭被人瞧不起了,她江雪什麼都不怕。她忿忿地瞪他,慎重地強調。
「我不怕這隻狗,也不怕你。」
「那你躲那麼遠幹麼?」他嘲弄。「怕我身上有傳染病?」
她沒立刻回答,看了他好幾秒,是什麼樣的原因令她衝口而出她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瞬間,她作了影響自己一生一世的決定——
「我收留你吧!你和這隻狗狗,以後都是我的了。」
這就是傅明澤認定她對自己有恩的由來。
江雪將思緒由遙遠的「前世」收回,澀澀地抿了抿唇。
其實說到底只是小女孩的一時興起,傅明澤卻認定是她救了自己,甚至在多年以後,為了報恩而不惜豁出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