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徽州
位在宏村的葉府是座一屋三進的宅第,處處可見門樓重簷飛角、粉牆黛瓦,各進皆開天井,也是典型傳統的徽派建築。
由於葉老爺與過世的元配生下三個女兒,便在府內套建了這處三合院式的雙層建築,中間是小廳,兩側有廂房,形成通風透光的天井,而樓梯則設在小廳兩側,閨房皆在樓上,可以不受干擾,也能憑窗遠眺。
這天,午時左右,小廳內傳出爭吵聲,葉老爺的續絃李氏不想介入葉家父女之間的爭執,便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牽著自己親生的女兒芝琴往外走,現在的她只希望這一胎能生個兒子,好繼承葉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剛泡好的毛峰茶,葉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過天井,見到李氏母女走來,便停下腳步招呼。
李氏瞧見元配所生的三女兒,不禁假惺惺地說:「要送進去給你爹嗎?不過現在屋裡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點。」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張不算美麗,頂多秀氣的臉蛋,身形嬌小圓潤,但又不至於過胖,身上穿的是杏黃色寬袖大襖,下著同色長裙,鑲邊和刺繡相當樸素,也看得出是舊衣,上頭有著明顯褪色痕跡。
見芝恩舉步要走,已經八歲的芝琴仗著有親娘當靠山,根本不把這個最小的繼姊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腳,絆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聲,差點撲倒在地,雖然最後勉強穩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盤和茶碗就沒那麼幸運了。
「你這孩子是怎麼走路的?」李氏佯裝斥責女兒,做做樣子,免得讓人以為她這個當二娘的唆使親生女兒欺負元配生的。「還不快點道歉!」
順著親娘的話,芝琴馬上道歉了,不過臉上可沒有半絲懺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姊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繼妹一眼,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現在這個家歸二娘管,跟她們作對,並沒有好處,萬一又鬧到爹那兒,也只會給他增添麻煩,那是芝恩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不要緊,是我沒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連府裡的下人對她這個不受寵的三姑娘也並不是真的恭敬,但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諒自己,原諒她的出生害死了親娘。
「娘,三姊說是她自己的錯。」就不信繼姊敢拿自己怎樣。
李氏覷了下正蹲在地上撿拾碎片的繼女,又牽起親生女兒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錯,那就沒咱們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園散步。」
母女倆就這麼離開了。
歎了口氣,芝恩將茶碗的碎片全都擺在托盤上,還不小心割到手指,連忙放在口中,把滲出的血珠吮乾,然後拿進小廚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進小廳,屋裡的氣氛十分緊繃,於是將茶碗放在几上,靜靜地站在一旁聆聽父親和二姊的對話。
「……不管爹說多少次,我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葉家二姑娘芝蘭生得秀麗端莊,又具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但脾氣可一點都不溫馴。
葉老爺不禁吹鬍子瞪眼睛。「這次要不是多虧雲二爺點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給蒙騙了,不知他們在背地裡用低價跟灶戶收鹽,好牟取厚利,萬一傳揚出去,爹這麼多年來擔任『場商』的信譽也毀於一旦……」
所謂的「場商」指的就是常駐在各鹽場的商人,以向灶戶收鹽為主業,直接控制鹽業生產,更與灶戶建立包購關係,對兩淮鹽業影響極大。
「那也不能為了報恩,硬把我嫁給他!」她不服地說。
「嫁給雲二爺有什麼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邊連個侍寢的丫頭也沒有,更屬難得……」
眼看二女兒還是無動於衷,葉老爺更是焦急。「何況雲家不只是『運商』,雲二爺還是最年輕的『總商』,再說雲二爺的二叔還是四川太平縣知縣,若能結為親家,不只葉家,更是你的福氣。」
「運商」是擁有鹽引的行鹽商人,而「總商」更是官府從運商當中挑選出來的鹽商首領,可與鹽政官員交涉,是屬於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鹽政大計,也會與總商們商量,能夠擔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實、資本雄厚,而且辦事幹練之人,更是兩淮鹽運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麼福氣?」芝蘭有些氣不過地嬌嚷。「爹難道沒聽說過這位雲二爺的親娘守寡不過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裡的下人私通,結果醜事被人揭穿,最後投井自盡的事?」
他有些語塞。「那、那不過是傳聞。」
芝蘭攥緊手上的絹帕,說得氣憤。「我已經拜託大姊夫查過,確實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有那種婆母,就算已經過世,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枉費朝廷為了表揚雲家太夫人一生貞節,還御賜了塊貞節牌坊,卻因為媳婦失節而蒙上一層灰,更不用說雲二爺還有個發瘋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種小姑,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雲家多的是丫鬟,不會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惡的嘴臉。「誰曉得她是不是天生的,萬一是天生的,雲二爺將來說不定也會生出個瘋兒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說八道!雲二爺很正常……」葉老爺氣呼呼地說。
「那可就難說了。」芝蘭一臉不以為然。「我聽大姊夫提起過鹽場有個老灶戶,也跟正常人一樣,卻生了個瘋兒子,還指望他能夠傳宗接代,結果生出來的孫子腦子也有問題,一家三代就出了兩個瘋子,真是怪嚇人的,雲家已經出了個瘋子,難保不會有第二個。」
葉老爺被堵得無話可說,因為這種事誰也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