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縱列排開的設計圖,是將她原有的構思經過細密的切割,再縝密地分散,看似不著痕跡地融入額外的贅飾,藉此淡化裁取自他人繆思的證據。
這不是出自她手中的設計圖,卻是一張張將她的心血切割成細碎的片段,形同複製再造的完美贗品,個中技巧堪稱鬼斧神工。
奧薇已經不止一次「過度參考」別人的作品。
當時,安娜是顯露出多麼不屑的神情,如今想來,是多麼的諷刺可笑。
我的書桌放滿了裁片,擺不下設計圖,可以借用你的書桌嗎?
借用了書桌之後,順帶一併借用了她出於信任而隨意擺在桌上的設計圖嗎?
人往往在指責別人所犯下的罪惡之後,轉過身來,卻以勝利者的姿態進行著更為卑劣的惡行……
「無話可說是嗎?」艾索不耐煩的追問刺破了難堪的沉默。
沉思被迫中斷,菲菲恍惚地仰首,茫然淹沒了視野。
是,她確實是慣於沉默的。並非因為懦弱而退縮,而是寧願退到醜陋猙獰的人性之外,遠遠觀望。
其實,善於沉默的人不是蠢亦不笨,往往最能看透一切虛假的矯飾,不願戳破那些虛華與偽善,與其成為眾矢之的,寧願退居一旁,隔岸觀望。
沉默的人往往最是清醒。
解釋得再多又有何用?一個獲獎無數的高材生與一位秋季插班的轉學生,世俗的眼光會選擇相信何者的清白?
答案已昭然若揭。
在充滿鄙夷的眾目之下,呆愣的菲菲只是沉默的輕搖著頭。
當耳邊傳來艾索教授尖銳審判的一刻,她彷彿能夠聽見,孤身飛往異鄉追尋夢想的那顆心徹底瓦解的碎裂聲。
心碎,有眾多方式與媒介;夢碎,是最令人負擔不起的痛。
熟悉的古拙旋律迴盪在喧囂未歇的耳畔,踟躕在門外的人影不再猶豫,循著歌聲踏入公寓裡。
為了精密仿冒出巴洛克時期的畫作特有的平滑質感,皮耶正在替一幅靜物畫刷上層層凡尼斯油,泯除筆觸的痕跡。他漫不經心的循聲望去,意外瞥見一張落寞的東方臉蛋,嘴邊哼唱的童謠嘎然停止。
「菲菲?今天沒課?」
佇立於玄關的憔悴人兒猶然恍惚,她輕輕扯動苦澀的嘴角,甚是疲倦地囁嚅道:「沒有。」
「你是來找夏爾的嗎?」察覺可愛小鹿的異狀,皮耶皺眉斂起笑意,停下手邊的事,仔細端詳她哭腫的雙眼,決定按兵不動的試探。
「嗯。」當痛苦得想遠遠逃離的那一刻,她的腦海便浮現那夜雪地的偶遇。
此刻的她,一如那晚靜靜躺在墓園裡的金髮少年,憂鬱而哀傷。
彷彿又是一道無形的連結,再度將他們的心串聯,凝聚成最終的念頭──渴望與他相見。
於是,她像只踽踽獨行的迷途小鹿,來到他慣常出沒的地方,像個失溫已久的冬眠動物,到處尋找陽光的下落。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也不知道這小子最近究竟在忙些什麼,已經好多天沒來這裡了。」
「是嗎?我知道了,謝謝你。」菲菲露出被遺棄似的落寞神情,離開之前,她忽然轉身望向緊皺眉頭的皮耶,輕聲央求,「能不能請你告訴我,那首童謠的背後究竟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經過短暫的相處,她或多或少已明白,皮耶這群人絕非一般拙劣的仿畫者,他們每個人皆有深厚的實力;例如埃裡特擅長藝術的流派區隔,亨利的鑒定功夫師出有門……特別是皮耶,看似不起眼的外貌下,蘊藏著令人揣測不出的滿腹才識。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皮耶頗感興趣地反問。
「因為……夏爾似乎很喜歡這首童謠,可是我翻遍了圖書館,就是查不到關於它的背景資料。」
皮耶瞭然的笑道:「你當然查不到,這首童謠是個已經散佚的神話故事,輾轉流傳下來的民歌。」
「那是個什麼樣的故事?」
「進來坐下吧。」皮耶擱下沾滿了凡尼斯油的筆刷,取過干布拭淨雙手,將佔據了大半公寓的凌亂工作台稍作收拾,騰出一個空間來。
菲菲恍惚的挪動腳步,選擇夏爾慣坐的那個位子,像個渴望求知的學生,絞緊了輕放在腿上的秀氣纖指,凝神聆聽。
皮耶雙掌扶撐在桌沿,為了使她從哀傷的情緒抽離,刻意以低沉且略帶神秘的敘述口吻吸引她全副的心神。
「或許你也曾聽過,一般印象裡的獨角獸是神話裡虛構的動物,這個傳說便是由此而來。」
「獨角獸?」菲菲傾著上身,看著皮耶從書架上取下的全開畫冊。
一幅館藏於美國大都會美術館的「受困的獨角獸」於焉攤展。
這幅繡畫裡,受囚在花叢竹籬內的獨角獸,高仰側容,顯露出無奈的淡淡悲傷,穿透顱頂的皎白尖角,無聲訴說著一種介於真實與虛幻的朦朧可能。
「是的,這個傳說是由於一隻遭天神放逐的獨角獸而來。因為觸怒天神而被流放人間的獨角獸開始墮落放縱,為了得到全然的自由,它化為美麗的人身,白鬚成了金幣般的長髮,修長的四肢,還有一張不存在於人世的美麗臉龐。」
菲菲若有所思,喃喃地覆誦,「金幣色的長髮和一張美麗臉龐……」與夏爾如此神似的形象描述,令她渾身泛起莫名的輕顫。
「化為人身的獨角獸來到了名喚凡沙諾亞的村莊,落後又孤陋寡聞的村人畏懼他異於常人的美貌,開始散佈他將會替村莊帶來不幸的荒謬謠言,但是,村莊裡的少女們依然不顧老者的警告,瘋狂追逐著化為人身的獨角獸。」
「然後呢?」
「沒有用的,儘管已經化為人身,獨角獸是極度自戀且沒有情愛的,那些少女為了他而變得淫/蕩墮落,可是,他永遠不會把對自己的愛分給其他人。」
「這個傳說到後來為什麼會轉變成那首童謠?」她似懂非懂,迷惘地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