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幫你訂位嗎?上次見面的那間?還是你有特別屬意的餐廳?」
明明離去在即,哪怕是一分半秒都貪圖能多留片刻,從來沒有女人捨得輕易留下他一人獨睡冷床。
「不必了,我沒有食慾。」完美的下顎枕在交疊起的雙臂上,夏爾清寂的目光逐漸迷失在煙霧裡。
女人似乎早已習慣他這種疏離冷淡,叱吒商場的高壓手段制不住少年的高傲,權利鬥爭的政界生態,亦馴服不了少年的睥睨之姿,他是特別的,全然跳脫於禮教束縛之外的創新藝術,以至於人人甘願傾心拜倒。
「今晚留在這裡過夜?」女人環視著透過秘書精心挑選的小公寓,脫俗的藝術擺設,樣樣講究的細膩雕琢,構築成一個小小的歡愉囚室,企圖挽留一道從不曾為誰留駐的傲影。
「不。」夏爾簡潔地道,未曾回應女人無比眷戀的眼神。
直到失落的歎息伴隨著關門聲響起,俯臥在床榻上的光裸軀體才變換了姿勢,揚眸看向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燈。
他的意識猶然半睡半醒,瞳心依稀殘留著夢境裡的那雙純真大眼,渙散的思緒仍勾勒著她嘴角微笑的弧度。
曾幾何時,那只又呆又蠢的小松鼠溜進了他的腦海,侵佔了他從不肯洩漏半分的夢境……
他不作夢,從不!
可是近來,那些寧願喪失記憶也想棄置的痛苦回憶越來越猖獗,總是在他稍有鬆懈時百般挑釁,而那雙純真的核桃大眼時時刻刻飛掠眼前,甚至開始與那些早該被他徹底遺忘的回憶互相抗衡。
毫無預兆,猝不及防,無論是現實抑或是夢裡,當他遭受昔日不堪的痛苦鞭笞時,總會有一雙柔軟溫暖的小手,堅定的握住他那總被輕易鬆開而空蕩蕩的手掌,彷彿連內心的那片虛無也一併被填滿,不再荒蕪,不再蒼涼。
究竟是從幾時開始的?
驀然,夏爾強硬切斷了思緒,以夾煙的那隻手撫過紊亂的金髮,眼角睨向牆上的復古時鐘。
他扔開蠶絲暖被,橙色的燈光將他勻瘦的骨架鍍成一片淡金,將未抽完的長煙在琉璃盤中捻熄,漫不經心的著裝,掩去歷經一場性愛後卻依然焦渴空虛的漂亮軀體。
夏爾攜著不快的情緒踱離公寓,步行好一會兒之後霍然停步,揚眸梭巡著矗立在左前方的拉法葉百貨,神色驀然陰沉,分插口袋的雙手暗暗攏握成拳。
是她,那個愚笨又愛擾亂他心神的蠢蛋。
夏爾犀利而敏感的目光穿過茫茫人海,隔空凝望著那道熟悉的嬌小身影。
總是憨直的臉蒙上了深重的哀傷,她宛若一縷不知何去何從的幽魂,單薄的身子像是踩在鋼索上,隨時會摔落,更像一個慘遭現實世界背叛的失意醉漢,搖搖欲墜。
莽撞的衝動在胸中激盪,逐漸掌握了他的意志,他的雙腿不受控制,逕自朝她邁進,藍眸深鎖,凌厲的盯住那一再遭行人擦撞,步履顛躓的憂傷纖影。
突來的一記擒捉,震醒了沉浸在悲傷中的菲菲。她恍惚回眸,茫然的濡濕雙眼撞進他愕然的注視中,兩人目光交纏,始終緘默。
「發生了什麼事?」對峙片刻後,夏爾故作冷淡地問。
「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她搖晃著忘了繞上圍巾的皎白秀頸,勉強擠出苦澀的笑,極不自然地打著招呼,「好巧喔,居然會在這裡碰面。」
「應該是好倒霉吧。」夏爾嘲弄的冷嗤,瞄過她想隱藏低落情緒的蹩腳表情,她那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弄得他心煩意亂。
意識到自己仍抓著她細瘦的皓腕,夏爾神色複雜的鬆開五指,把手插回褲袋裡,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慵懶率性模樣。
「我剛剛見過皮耶……」菲菲曉得自己拙於偽裝,只好慌亂的岔開話題。
「你又去老傢伙那裡了?」無妨,反正他不忙,有的是時間陪她繞圈子。
「嗯,皮耶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童話故事?」他嘲諷意味深重地挑高眉梢,瀏覽著人來人往的街景,絲毫不在乎他的駐足儼然造就了另一幕美麗的景致。
「不,不是。」已然習慣了夏爾的調侃,菲菲笑著搖頭,笑意卻不再那樣燦爛。「皮耶跟我說了關於那首童謠背後的故事。」
「又是哪來的該死童謠?」
「那晚你在墓園裡唱的那一首。」
她的眼神幽幽垂落成一道憂鬱的弧線,莫名觸痛了他的眼。
滿街的喧囂對他而言像是不存在,夏爾神色略僵,目光泛寒,卻依然把持著最後底限,不肯輕易動怒,只是冷靜的問:「那個老傢伙還跟你說了什麼?」
「你很在意他向我透露關於你的事?」即使身陷傷心泥淖,菲菲依然能看穿他的焦躁。
「現在是我在問話,不是你。」他試圖以慣常的嘲弄冷笑掩飾心慌,胸口巨大的黑洞擴散著懼意,明知自己的形象早已是一朵腐爛的薔薇,這當下卻畏懼她挖掘出他身後的那些醜陋。
菲菲輕輕搖頭,落寞歉然道:「抱歉,是我不該向皮耶追問關於你的過去,但請你放心,皮耶並未透露太多。」事實上,是她的眼淚逼出了皮耶一直守口如瓶的那些隱私,關於夏爾的私密。
第5章(2)
夏爾瞇銳了雙眼,抿唇忍下差點出口的低咒。「他說了什麼?」
「關於你的過去。」
「我當然知道!問題是我要知道那該下地獄的老傢伙都說了些什麼鬼話!」
紅腫的核桃大眼幽幽地揚起,她的瞳心烏黑如子夜,像兩道繚繞星月的雲河,將他捲入無可逃脫的神秘宇宙。
「你討厭我嗎?你討厭我對吧?」菲菲凝望著他錯愕的俊顏,不再掩飾,不再陪他玩那些模糊、難辨真假的遊戲。「其實你從第一眼見到我就討厭我,對嗎?」
夏爾別開隱藏不了複雜神色的臉,冷不防卻讓一雙彷彿穿透夢境來到現實的柔軟小手使勁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