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明早有她相陪,他眉眼透出一點歡喜——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可這會兒時間,他還無暇思索自己為何雀躍。
「這麼說定。」說完他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似地回頭。「我記得六年前,我借酒窖灶頭烹魚,你一樣在窗邊看了很久?」
她一訝。「你知道?」
他唇角一勾,想他排斥女人的程度,怎麼可能她杵那麼近他卻沒發現。他當時所以沒轟人,是因為她安靜,從頭到尾,她只是用那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
所以他對她的眼睛才會如此熟悉。
「當年我烹的鰓魚,你沒嘗到對吧?」
記起那鍋魚的下場,恬兒笑說:「哪輪得到我。」簡直是秋風掃落葉,她還來不及喊說要吃。哥哥跟王叔已經一口氣吃光了。
「這回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他朝煨著文火的陶鍋一望。
「正好喝你送我的新酒。」
見他笑逐顏開,她驀地想起他說他討厭女人的事。她心想,這麼容智友善的好人,又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說自己討厭女人?是他先前遭遇了什麼,還是……曾被女人辜負過?
想到他曾經跟哪個女人要好過,她胸口突然一陣悶痛。她提醒自己,依他身份年紀,有過幾位紅粉知己並不為過,她不該覺得驚訝——但思緒就是這樣,她越是叫自己不要多想,心裡越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過這麼一折騰,她終於也明白了了一件事——原來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覺間,填滿了他的身影。
足足五個時辰,砂鍋辦魚起鍋,恬兒惦著久病不起的嫂嫂,特意盛了兩尾,偕同寧獨齋一道探訪。
原本待在房裡唸書的時磊一聽獨齋叔叔來了,歡快地奔出房間。
「獨齋叔叔——」
昨兒兩人相處了個把時辰,早混得比親叔侄還親熱。
見時磊肥腿一彎就要彈起,寧獨齋趕忙拎住他後領。「小心。沒見你姑姑手裡端著東西?」
「好香啊。」時磊雙手攬著寧獨齋,一邊朝他姑姑湊去。「姑姑,小磊餓了。」
「好,等見了你娘再一道吃。」恬兒朝裡邊廂房一望。「前頭就是了。」
兩人加一個娃兒,浩浩蕩蕩來到廂房門口。負責照顧的婢女幫他倆開門,再攙起虛弱無力的宮紫蓮。
「嫂嫂,」恬兒將盤子放下,幫兩人介紹。「這位就是哥哥生前常提起的四爺,他來看你了。」
寧獨齋雙眼一和新寡的宮紫蓮對上,眉尖立刻蹙緊。
宮紫蓮清瘦憔悴的面容,讓他記起一個他極不願再想起的人——他娘親,一個狠心賣掉稚子,只求自個兒溫飽的女子。正好宮紫蓮眉宇,跟他娘有些神似。
「獨齋叔叔?」時磊畢竟是小孩子,立刻察覺不對勁。
一見時磊不安,寧獨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別搞錯了。眼前人是時大哥的妻子,並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點頭致意。
「四爺。」宮紫蓮綻了一抹淒苦的笑。「時勉生前,我常聽他說您是難得一見的俊才,總想著有機會定要跟您見上一面。」
「是時大哥謬讚,」他謙道。「獨齋一直覺得,真正厲害能幹的是時大哥。」
沒想到他話剛說完,宮紫蓮突然掉了眼淚。「四爺——您曉得嗎?你時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兒忙過去勸慰。「哥哥的事四爺全知道了,他這回下來,就是來幫咱們的。」
「現在才來有什麼用。你哥都走了。」宮紫蓮淚漣漣地抱怨。
「嫂嫂。」恬兒趕忙阻止嫂嫂再說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當初是哥哥命令大夥兒不准打擾四爺,四爺才會這麼晚知曉的——寧獨齋本就討厭見女人掉淚,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壞。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宮紫蓮爭論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沒辦法繼續看著她嚶嚶哭泣的面容——宮紫蓮實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僅有的那一點憐憫,會被宮紫蓮的眼淚擊潰。
他沉著表情說話。「嫂子,恕獨齋無禮,獨齋外頭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獨齋叔叔別走嘛!」時磊強發脾氣,硬扯著他手不肯放開。
恬兒不忍寧獨齋為難,立刻跑來抱住時磊。「小磊乖,你剛才不是說你肚子餓了?來。來陪你娘嘗嘗你獨齋叔叔的手藝——」她邊說,眼睛卻望著寧獨齋。
他讀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樣是女人,怎有人一開口就讓他心起煩躁。有人卻能像湧泉般撫慰他心房!
他離開宮紫蓮廂房,獨自望著夜空沉思了起來。
第4章(1)
約莫一刻鐘,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裡。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裡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幹?」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麼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餚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傭僕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面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麼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