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親眼看見吟恩端茶給母親時,母親故意把茶灑在她身上,用各種難聽的話羞辱她。
父親坐在沙發上,手中拿著一本商業週刊,從頭到尾沒將目光擺在媳婦身上,卻一再把她當傭人使喚數落。
他看見吟恩的眼眶泛紅,淚光爍動,下唇緊咬泛白,卻還是強忍著情緒,重新泡過一壺熱茶,再一次擠開笑容向母親奉茶。
「你爸媽很早就不在了,也沒大人教你怎麼侍奉長輩,難怪做什麼都是笨手笨腳的。哎,家教差嘛。」
「我們這是在教你怎麼當好簡家媳婦。當初我嫁給書堯他爸的時候,也是每天都要向婆婆奉茶,這是簡家從以前就訂下來的規矩。」
「昨天你送來的那什麼糕啊?做得亂七八糟的,能吃嗎?我要王嫂拿去扔了,你改天再做新的送過來。」
扔掉之後又要人送過來,這不是惡意刁難是什麼?
他從來不曉得,他那個出身名門,一向談吐優雅的母親,在他看不見的時候,竟是用這種可惡又可憎的面貌,對付他的妻子。
他悄然離開,回到公司,在辦公室靜坐到入夜,才帶著複雜的心情返家。
吟恩一如既往,用甜美的微笑迎接他,餐桌上擺滿以他喜好口味為烹調妹咿的菜餚。
「手臂怎麼了?」他望著她臂上那片淡紅,裝作不知情的問。
「沒事啦,今天不小心被熱水灑到。」她毫無異狀的笑了笑,揉揉手臂,轉身幫他添飯,沒瞧見他的眼神在一瞬間轉寒。
舅媽說的那些,全都是真的。
吟恩努力迎合他父母,任由他們百般惡意刁難羞辱,卻從來不曾向他抱怨哭訴。
他知道她個性獨立堅強,遇事也不會哭哭啼啼,但也不代表這樣的她,就會強悍蠻橫。
婚前一直擔任幼稚園老師的她,溫柔體貼,對待小孩有極大的耐性,最初吸引他留心的,便是她剛柔並濟的個性。
沒想到,就是這樣的個性讓她寧可吞忍委屈,也不願把實情告訴他。
他明白,她之所以會選擇隱蹣,對於他爸媽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隻字未提,是擔心他和父母的關係產生裂痕,也不希望他們的婚姻因此蒙上陰影。
他開始怨惱自己。
身為她的丈夫,他要做的,是給她一個信任安全的婚姻,而不是讓她獨自苦吞委屈。
他也清楚,即便找上父母談論此事,只會加深父母對吟恩的不滿,依他們的個性與根深蒂固的價值觀,完全敞開心胸接納吟恩,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一夜,他望著懷中熟睡的妻子直到天亮。
之後的一個月,他觀察著妻子平日是怎樣被他爸媽惡劣對待,又是怎樣一次次隱忍不發。
等了又等,她始終不曾向他反應,無論他父母對她做了怎樣惡劣過分的事,她總是選擇獨自面對,即便是訴苦,也只對她舅舅或舅媽聊,而且次數並不多。
那一個月裡,他與吟恩舅媽經常私下會面……多麼諷刺,關於妻子的內心狀況,他這個夜夜同床共枕的丈夫,竟然必須透過第三者,才能掌握自己妻子的想法。
即便她感到心力交瘁,對他父母始終不肯軟化的惡劣態度感到無奈痛苦,甚至有時會在半夜起身,坐在客廳啜泣流淚,她還是堅持繼續隱瞞。
他終於明白,為何吟恩舅舅與舅媽會希望由他放手,結束吟恩所受的折磨與痛苦。
吟恩太堅強也太倔強,哪怕是痛到不能再忍受,傷到皮開肉綻,深可見骨,她都不可能放手。
為了守護這段婚姻,她更不願意開口向他求援,因為平靜的假象一旦被掀起,便會暴露出難堪的瘡疤。
他不願再看到她強忍委屈,也不要看到她因為愛他,一步步走入痛苦深淵,卻還是面帶微笑,欣然接受。
失去她很痛,可是看她因他而受盡屈辱,打落牙齒和血吞,他的心更痛。
於是,他決定「暫時」離婚。
經過縝密的思考,既然原生家庭是拋不開的包袱,與父母正面衝突又只會造成兩敗俱傷的局面,那麼最好的方式,就是離開。
離開父母的掌握,離開家族事業,最重要的是帶她一起離開台灣。
也許永遠都沒有兩全之法,但時間可以淡化這些無解的難題。
然而,這個決定畢竟來得倉卒,他必須先做好完整周詳的籌畫,確保離開台灣後,他能讓她過著安定無虞的生活,不必受苦。
在這之前,他當然無法再眼睜睜繼續放任父母傷害她,暫時離婚只是權宜之計,畢竟只要簡家媳婦的身份還在,爸媽便能名正言順的找盡機會欺辱她。
但是依她的個性,要是知道實情,肯定不會答應離婚,甚至不會同意跟他一起離開台灣。
她只懂得迎戰與面對,從來不會退縮和閃躲,這是她堅強性格最迷人之處,卻也是最大的致命傷。
為免節外生枝,他決定隱瞞暫時離婚的真相,而且是對所有人隱瞞,包括她。
等到他籌畫好一切,屆時再把實情告訴她也不遲。至少,習慣獨自操控全局,從不向任何人解釋原因和動機的他,當時是這麼想的。
然後,就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早晨,他毫無預警的,一臉平靜的向她提出離婚。
但是萬萬沒想到,上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就在他準備放她自由的那一天,一場致命車禍,結束了他們在二十一世紀的生命。
他們的靈魂更離奇地,在這個陌生時空借體復生。
那日在茶樓廂房中,她硬闖而入,用著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語調喚出他的名字,他當下震撼不已,胸口直髮緊。
當了三年的翟紫桓,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到逐漸接受、適應這裡的一切,他無時無刻都想著,在二十一世紀失去意識前,他緊緊抱在懷中的妻子。
當她用另一張陌生的臉孔出現在他面前,晝夜折磨他的罪惡感,才稍稍消減。
雖然那場車禍的肇因非是因他而起,可是車禍當下,開車的人是他,如果他沒有分神,如果他的警覺性再高一些,也許能避過那場致命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