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潛深覺自己極是喜歡她此刻的笑容,若是將來能讓她時常露出歡喜的笑顏,不知該有多好?
「榆卿說笑了,這也沒什麼學問不學問的。」孫潛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放紙鳶與人生也有些相似,總是順勢而為才能飛得高又輕鬆,可又不能一味貪高,否則就會一無所有,怎麼說呢……」
孫潛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大概就像人們常說的『凡事太盡,緣必早盡』一樣吧。」
當孫潛講到「凡事太盡,緣必早盡」這句話時,程盼兒渾身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手一抖,紙鳶晃了晃,便落了下來。
孫潛正仰著頭,沒注意到她的反應,見紙鳶突地落下,還以為是遇上了亂流。
他喊了一聲「榆卿當心」,便按住了她的手。
帶著程盼兒的手連扯了好幾下,這才穩住了紙鳶,孫潛正要呼一口氣時,才驀然發覺自己已經拉住了她的手。
他不是故意要唐突她……
不不不,他的意思是,雖然他有想過教她放紙鳶可能有機會碰到手,但其實也不一定非要碰到不可,當然也不是說他完全不想碰她的手,只是若她不願意的話,他也不會胡來,所以現在這個情況是誤會!絕對是誤會!可是……
她的手不太柔軟,涼涼小小的握在手裡卻很舒服。
不對!他既然不是故意要佔她便宜,那現在是不是應該要放開才對?但是
現在突然放開的話,會不會像是欲蓋彌彰,反而更奇怪了?
孫潛一顆心因這個小意外,而跳得足有平時一倍快,腦中各種想法與感覺來回震盪,幾乎無法思考。
她的小手冰涼涼的,孫潛卻覺得握著她的手心燙得有些教人暈眩。
程盼兒因為長年飲藥,靠得近時,身上總是散發著淡淡藥香,孫潛握著她的手,聞著若有似無的香氣,突地覺得僅是如此,人生似乎再幸福不過。
太盡。
僅僅二字,道盡她的為人。
她無父無母,無家可歸,自幼在戲班子裡長大。為了在戲班裡佔有一席之地,她比任何人都要用功、都要努力,十五歲就名揚藝界。少女時與洋哥相戀,她傾盡所有,千里尋人,不撞南山,絕不回頭。之後當了官,查案辦事手段百出,用刑狠厲,做事決絕,不到水落石出,絕不放棄。
程盼兒比誰都清楚,她就是個偏激至極的人。她的人生從未走過回頭路,沒有半點餘地,只因退一步就是懸崖。
曾經以為會唱一輩子的戲,如今再也上不了台,曾經以為會相守一世的人,如今早已遺忘了她,更不用說她原本就不認為自己會當一世的官。說到
底,她什麼也留不住。
程盼兒是個吃得了苦的人,她不太在意物質,一生之中真正的追求也不多,結果真在正乎的,卻都像指尖的沙,握得再緊,也會在不知不覺間失去。
她年紀不大,過了這個秋天,也才二十四歲,還不到一個人一生的一半,卻著實有些怕了。
怕會再度失去,更怕自己還會再有所期盼。
孫潛是個有分寸的人,即使是追求,也不會做令人困擾的事,他親近,卻不黏人,充滿著讓程盼兒動心的真誠。
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對孫潛此時的追求如此困擾。
明明早在得知他失去記憶之後,便打定了主意要將他當成路人,明明在他找上門來求助時,便決定了與他當朋友,甚至……當知己,哪知不知不覺間,這人再次用那無害的外表撒下不著痕跡的情網。
程盼兒自覺自己是個警覺性極高的人,卻總是對這個人提不起防心。孫潛對她而言就像是春季的梅雨,總讓人以為它吹不動你、淋不濕你,以為就是走在雨裡也無妨,恍然回過神來,才發覺衣服濕透大半。
這個男人該說是……細雨潤無聲?
若是沒有那句話,程盼兒可能會再次被他蠶食鯨吞,可孫潛無心的一句話,卻正如一盆冰水兜頭將她澆醒。
像她這樣的人……還能求什麼?
求到最後,又能留下什麼?
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來看,她年紀太大,以一個官員的身份來看,她惡名昭彰。講一句難聽的話,她一點也不認為孫家能夠接受她。
她不知道孫潛為何還沒成親?他明明就是孫家長子,家中對他的期望頗深,會希望他早日留下嫡孫,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更何況他早已不是兩人初識時的弱冠少年,成親是遲早的事。
程盼兒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七歲少女,這些年的經歷迫使她更加成熟,卻也更加現實,更加明白所謂門當戶對的意義。
可若是孫潛早已與另一名女子成親,甚至連孩子都有了,她是不是就能夠解脫?或者說,她是否真能眼睜睜看著他與另一名女子相親相愛?
程盼兒不知道。
她向來是個果決的人,一旦決定了,就一路衝到底,可這個人卻成了她這一生中唯一的迷惘。
第6章(1)
長達兩個月的秋狩終於到了盡頭,程盼兒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用手緊了緊寬鬆的衣袍。
過了這夜,明日便要回京了。程盼兒心想著,心口有絲絲空蕩。
秋季日夜溫差大,空曠的地方尤其如此,宴席到了子夜,寒意更深。程盼兒有些禁受不住這樣的溫差,原本就沒多少血色的臉龐不只是白,甚至還帶上幾分青氣,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
在程盼兒席邊伺酒的是一名有了些年歲的宮女,這宮女品級低,生得也普通,才會被分派來這裡。宮女原先就對要來女官席上伺酒有些不滿,手腳便有些怠慢,見程盼兒心不在焉又臉色駭人,更是心升厭惡,索性偷起了懶,不曉得跑到哪兒開小差去了。
程盼兒凍得受不了了,也顧不上大夫的醫囑,就想喝點薄酒暖身,一回
頭,才發覺身旁無人。無奈地自己伸手去拿爐裡的酒壺,卻沒料到爐子無人看守,早已燒得過頭,指尖才一觸到握把,便燙得抽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