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妻子的聲音,恍若在宣判什麼般的嚴肅。
「請你們搬出這幢房子……」
這時,他頭再痛也得張大眼睛。妻子正站在床左側,靠近他一向睡的這邊,她的臉有點冷,事實上,她是個熱情開朗的人,平日喜歡自己烘焙麵包,他因此為她建造獨一無二的窯爐。
「你回來了。」湯捨喉結蠕動,發出沙啞聲音。「我買了很多玫瑰,插在甕裡,看到了沒?」這些話,他說得極快,竭力擺脫昏夢,免得再次聽到妻子說奇怪的話。他想,那絕對是夢中話。
「你出差前說回來要做玫瑰蔓越莓雜糧麵包——」打個哈欠,他坐起身,伸懶腰。「我把花——」
「我要在庭園種罌粟花。」莫霏打斷男人的聲音,取回發話權。「從今天開始,我會用白罌粟籽、藍罌粟籽做麵包。玫瑰花請你帶走,離開我的房子。」
湯捨皺眉,翻身下床。莫霏看見他穿著可笑的大紅心內褲,那紅心在他兩腿間鼓脹得真像一顆心了。這男人的心長在下半身!色慾無窮!
莫霏頭一扭,往房門走。
「霏霏!」湯捨抓起床尾凳上的睡袍,一面趿室內鞋,追問妻子。「你剛剛說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他穿好睡袍,在起居間通口拉住妻子的手。
莫霏回眸,瞪著湯捨。「放開我,你沒資格碰我,現在只有我有絕對的權利做決定。」
湯捨依舊沒聽懂妻子的意思,眉頭越皺越緊。「什麼叫做我沒資格?」
「湯捨,你醒了?」一個親暱叫喚介入他們夫妻之間。「需不需解酒茶?」
彷彿,他喝太醉,亂七八糟的夢不放過他,酒精讓他的報應來得又急又快又無情。他這輩子沒做過太缺德的事,和前女友分手分得一乾二淨,對妻子百分之兩百的忠誠,一場虛假艷夢——談不上是春夢——居然使他前女友出現,和他妻子正面遇著。這是他最艱難的課題,尤其他感覺妻子柔細的手在他掌中一寸一寸地脫離……
*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別在妻子出差孤枕難眠的夜晚上酒吧,更千千萬萬別喝醉。」
家庭生活太過美好,他從來不知道,蘋果花嶼的婚姻法如此荒謬。
「難道沒有其它辦法?」
「能有什麼辦法?」遺憾語氣中實有幸災樂禍。「你被抓個正著——」
「那個女的利用我!我是被設計的——」
「所以,」律師敲敲木質良好的桌面,接續被打斷的發言。「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上心,才會被設計。想想蘋果花嶼這名稱的原由,為什麼叫蘋果花嶼?我們的先人預示、期勉我們避開誘惑的果——」
「毒蛇無所不在!」憤怒的抗辯。這已經不是果的問題了,是逃不過存心的惡意吞噬!
律師攤攤手。「你該慶幸你晚了些年歲出生,早些時候的蘋果花嶼舊法,像你今天這種事,你妻子可以當場要你吃下毒藥謝罪。回去問問你奶奶,她們老一輩的女性是不是家裡都放了氰化物——」
「哪有這種事,少胡說了。」湯捨終於聽不下去,從背牆的長沙發站起,偏轉身形,長腿邁不到一步,探手推開虛掩的門。不需要太多餘的示意,禮節在這一秒鐘也是矯情,他曉得門裡的人早聽見他,像他聽見他們的交談一樣。
「君特舅舅,」關好門,湯捨大方出聲。「你故事要說多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說服用氰化物死時會抓著喉嚨發出一聲痛苦的鴨叫,雖說時間極短,但,呱地一聲赴死,還滿蠢的……」直言直行現身於藍君特的辦公室。
辦公室向陽的落地門掩落一層泰絲遮簾,幾縷微光穿隙潛透,細細徐徐地在偏移,牆角的大型立鍾正好噹噹響起午茶時間,伯爵茶香散逸在空氣裡。還算方正的格局中,實木雕刻的骨董辦公桌像審判台,讓人一進門非得對上桌位主人審視的目光。
「我正在和委託人談事。」藍君特譴責地盯一眼門前的湯捨。「你吵個什麼烏鴉?」
「烏鴉?」湯捨拉拉身上時髦有型的黑羽毛西裝。「你的品味與樓下門房一致——」
「你這話說得很不聰明——」
「是嗎?君特舅舅現在是打算告我,還怎樣?」湯捨挑釁地伸展雙臂。「我餓著肚子,趕來赴你的約,你好意思要我在走廊傻等?」
為了赴這個約,他來不及換衣服,把設計師女友下一季的最新作品穿下伸展台,像個蠢蛋飛車趕過來,領巾、禮帽沒摘,白皮鞋白長褲鑲了水鑽,說是反映黑寒冷冬的潔白雪,他這一身,高調至極,抵達此處那刻,門房看傻了眼,問他是要去兔子洞變什麼烏鴉魔術嗎?他回答門房,去兔子洞是與艾麗斯喝下午茶,他神經錯亂行了吧……
新一季才開頭,那些設計師天馬行空的創意已經搞到來年春夏秋冬,衣服穿換得比一般人快。湯捨常在想,女友保養品用得凶,是不是這個原因——季節過得比別人快,連「老」也得快人好幾倍?
拿掉斜戴在頭上的銀白禮帽,湯捨逕自走往斜對辦公桌的窗台臥榻落坐。臥榻幾隨時備有茶點。這是藍君特的習慣,辦公室像一間茶藝廊,牆上櫃架不擺書籍卷宗,供著一個一個奇怪茶壺,瓷的、鐵的、錫的、木的茶葉罐也有上百隻。藍君特每天選用特定的壺泡該泡的茶。今天喝伯爵茶太普通,英國骨瓷壺同樣太平常,顯然手上正進行的案子沒啥大不了。
湯捨扯扯嘴,放好帽子、脫下參加喪禮也能穿的別出心裁西裝外套,鬆開紅色長領巾——這領巾是女友最得意的新作,造型是削下的蘋果皮,端結一個張嘴毒蛇頭,纏纏繞繞後,毒蛇之牙正好在男人喉結位置——他把它扯下,鋪在茶几上當桌騎,用熱茶壺壓那毒蛇頭,移好點心,他開始喝茶,吃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