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對視,過一會兒,任揚桐開口了。
「我回台灣也沒有用,」他平聲淡道,「我對企業經營管理一無所知,也毫無興趣。」
他收掉戲謔的口吻,以正經的態度與她對談,賴泛芋不由得坐起身,同樣嚴肅。
「你可以學習。」誰不是從零開始的。
他苦笑了下,「我大學時是讀商業管理,一年後就瞞著我爸休學,轉考美術科系。他應該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水眸因驚訝而微微瞪大。
她還以為董事長是曉得自己的兒子欲開畫展,立志成為畫家的呢。
看樣子,這對父子之間的隔閡,還真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
「不過,就算我爸知道了也不會怎樣,」任揚桐聳了下寬肩,「他本來就沒想要我回去。」
「為什麼?」他終於要告訴她問題的核心了,那麼她這一天的心驚膽顛也算是有價值了。
「因為我是家族的恥辱。」黑眸深幽幽望著她。
「你是私生子嗎?」完全沒接收到他幽微視線潛藏的無奈與痛楚的賴泛芋直白的問。
「這種事你怎麼可以毫不遮掩的就說出來?」好歹也修飾一下啊。
「你都要跟我聊心事了,為啥還要轉大彎?不然,我們倒帶一下,跳!」她同時帶動作,原地坐跳。
「跳什麼?」聊得是正經嚴肅的話題,她就一定要「跳痛」一下嗎?
「電視上要重來一次的時候,都要跳一下的。」
「你看的是幾百年前的電視節目?」他記得那是他小時候的綜藝梗。
「你很喜歡糾結在這種無聊的小地方。」
「我只是對不合邏輯之處提出疑問。」任揚桐憋著笑,極力維持面目的正經八百。
她真是個寶啊。
「就一個梗嘛。」幹嘛跟她計較這個啦?「你是董事長在外面播的種嗎?」八成是身世的問題才會芥蒂這麼深。
「我跟我哥是同父同母所出。」貨真價實。
「你既然不是私生子,幹嘛故意製造出悲慘身世的氛圍?」害她想歪了。
「你有姊姊嗎?」他不答反問。
「我是獨生女。」
「那你試想一下,如果你有一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姊姊,不管外貌、體格、成績,都是人中之龍,而你卻非常的平庸的那種壓力。」
他唯一贏過哥哥的就是畫圖能力了,得了幾次獎,但爸媽卻覺得那一點也不重要,還要他別浪費時間,多花點心思在功課上。被嫌得一無是處的他,乾脆墮落得更無可救藥,父母越是傷腦筋,他越是開心。
「你如果舉例我有個像林志玲一樣漂亮的姊姊,而妹妹卻是個路人甲的壓力,我比較能理解。」她從小成績一直都名列前茅,實在無法對他的比喻感同身受。
「你這麼在意外貌?」幹嘛每次都說自己路人甲。
「那是我小時候一直被某人喊醜八怪所造成的陰影。雖然我很灑脫的面對,但是,它早就在我心中種下了一顆黑暗的種子,發了芽、生了根,與我的血肉融在一塊兒……」
「我明白了!」任揚桐連忙制止她再繼續講故事下去。「總而言之就是類似的情況,最後我還被學校因為素行不良,要求轉學,這樣的兒子,他大概恨不得沒出生吧。」
只是當優秀的長子過世時,次子再不良,還是得撿回來用。
他不爽的,就是這一點。
他不肯回家也是因為這一點。
親人完全漠視他的人格特質、他的優點長處,想把他當成傀儡操縱。
賴泛芋深深看他一眼,總算是明白父子心結的癥結點了。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蹲來他腳跟前,素手按上他的胸口。
「你的這兒,也有一顆黑暗的種子。」
第7章(1)
矯情的台詞,讓任揚桐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這女人舉止行為的戲劇化程度,隨著年齡增長,頗有變本加厲之勢,連這種電視偶像劇才聽得到的台詞她也說得出口,他真是佩服她了。
她一直有讓他開心的本事。
他驀地,眼眶發著酸,晶亮的瞳眸染上一層水霧。
離他極近的她自然是瞧見了。
賴泛芋有些詫異的略蹙眉頭,不明白是哪兒震動到了他,她直起身膝蓋跪地,想把他瞳眸中的情緒看得更清楚,輕浮的大手忽然抓握小手,貼上胸口。
「那你要撫慰它嗎?」任揚桐的臉上晃蕩著玩世不恭的笑。
「我會,」她笑,猛地捏上他的乳頭,「讓它夭折!」
「啊!」任揚桐痛得大叫。
「我睡了。」賴泛芋爬回右手邊的長沙發,蓋上被子,蒙上了半張臉,自被子上緣偷偷打量著任揚桐。
他不想被看透,是嗎?
任揚桐沒有馬上離開,靠著扶手的大手抓著下巴,頭撇向了一邊,賴泛芋只能看到他的右臉頰。
他靜靜的,似在沉思。
也許他在想著他父兄的事。
賴泛芋猜測。
才認識不過一天左右,是無法要求他對她說出心裡的話,但至少他主動起了頭,這也算是好的開始,但可惜他中途後悔了,所以又不改輕浮的調調,故意吃她豆腐。
這樣拉鋸下去,他終有一天會對她坦承的吧?
其實他的故事也不難猜,大概就是上頭有個優秀哥哥,所以他這個平庸弟弟只好以叛逆得到家人的注意,常常為非作歹,卻因此被視為家族的恥辱,送到美國去,因此對於家人十分不滿,才連哥哥的葬禮都不肯回去。
老梗但又真實。
賴泛芋打了個呵欠,覺得困極了。
她今天跟著他,遇到了太多事情,精神與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腦子無法再作用,即使她還想再剖析他,但周公取得了這場勝利,人沒一會兒就被拖進了夢鄉。
任揚桐關掉客廳的電燈,高大的身子在沙發前蹲下。
他端詳著她,手指輕撥她略微凌亂的瀏海,確定她已沉睡。
「醜八怪。」低沉的嗓音像磨過砂紙般粗礪。「把我抹去的這十幾年來,你有沒有比較快樂?」
賴泛芋是驚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