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大半個時辰,外邊終於傳回令人振奮的消息——
連著被劫的兩批藥貨,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連藥帶車全給找著,整整三十五車,一車沒少,正往西海大莊這兒拉回呢!
按著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領著先前集結好的壯丁們趕往接應。
一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由黑轉藍,進出大莊必經的入谷口,負責看守的人在這時用力敲響木樓上的大銅鑼。
這是西海大莊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出遠門幹活兒、平安返莊的人馬,守在莊子入口的人在木樓上遠遠瞧見了,都會敲響大鑼熱鬧迎接。
對身為大當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後,接下來更沒時候讓她歇息。
聽完段霙的回報,也與這位經驗老道、辦事牢靠的護衛大叔談了幾件要事,她連下數道指示,底下大小管事們全都動起,重新整貨,調配人手,大夥兒可說幹勁十足,一掃這幾日被使絆子還鬧不出頭緒的陰霾。
事有輕重緩急,待手邊事務發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個兒院落時已近午時。
桃仁拐著腳還想上前服侍,被她趕了回去,跟著齊娘就來盯她用膳。
可能忙過頭,胃口並不好,她僅吃了小半碗蛋絲湯麵配著兩樣醬菜已覺飽足。
卻不知那個跟她討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餓?
餓的時候,有沒有東西果腹?
「咱們的人跟著那位鄔兄弟過去,其實跟對方也沒怎麼動手,藏匿藥貨的地方是在東邊藥山一座林子裡,離大莊頗近不說,還是咱們的地界,這兩批貨被拉到那裡去,真如燈下黑,先前轉過幾回竟都未察覺——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來個,咱們的人正打著埋伏悄悄潛進,卻見鄔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繞了圈,不動聲色把人全給點倒。」
她能從段大叔的語氣中聽出欽佩之意。
一開始雖帶質疑,審視著、掂量著,真見識過鄔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當真神龍見首不見尾,事一了結,他人也跑得沒影兒,何時走的、往哪裡走的?沒誰說得清。小姐與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為他是先一步回大莊尋你,如此看來,卻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這幾個字讓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沒隨段大叔一行人回來,她能理解,想必獨自一個過慣了,跟誰混作一塊兒都覺不自在,只是他不來,她這心竟不如何踏實,沒能把他餵好餵飽,覺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來,她可能真會掛心一輩子。
傍晚時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藥商域外貨棧的大管事返回大莊,聽完大管事的回報,確定兩批失而復得的藥貨已確實轉交到對方手裡,入了對方的貨棧大倉,伍寒芝方才覺得能歇口氣緩一緩。
結果連晚飯也沒吃,她靠著大迎枕斜臥在羅漢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冊有關斑蝥等毒物如何炮製的藥典根本看沒兩頁,眼皮已沉沉掩落。
之後似乎聽到娘親、菀妹和齊娘進來喚她,在榻邊交談,她以為自個兒應聲了,其實就兩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進到更深的睡夢裡。
之所以醒來,是因她熟睡到微張開口。
即將入冬,空氣既冷且干,她口鼻一塊呼吸,每一口吐納都澀澀磨過喉頭,磨得她口乾舌燥,好渴。
擁被坐起,一頭青絲瀉下,不見任何髮釵髮帶,足下連鞋襪都被脫了去,她先是怔忡了會兒,才想著應是娘親與齊娘她們怕她睡不舒坦幫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沒費心神找鞋襪,而是踮著腳跳到圓桌邊。
桌上茶籠裡向來備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還會備上枸杞子茶或決明子茶,夏季時候則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開籠蓋欲取……呃,一壺清水,裡頭空空如也,另一壺養生茶……也不見了?
桃仁丫頭雖受了傷,還是歇不下來般進進出出、忙這兒忙那兒,非要她這個主子冷下臉來趕人才見消停,傍晚時分她還見桃仁指使灶房的一名小丫頭幫忙送茶水過來,怎麼這時全空了?還有那壺養生茶呢?誰取了去?
窗子彷彿被風吹動,隱約吹開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滲進。
神魂彷彿被風牽引,隱約撩動了什麼,她靜謐謐走去,探指撥動那滲進的光。
於是窗扇「咿呀」了聲被撥開,月光在眼前驟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樹儘管葉已落盡,枝椏依舊昂揚,立在月下的姿態秀逸中帶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內斂卻也力度張狂,韻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樹幹上。
男人對著明月,抱起一壺茶仰首猛灌的模樣……還真像一頭立在高高山崖上對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餓了。」略頓。「這裡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覺到她屋中動靜,鄔雪歌驟然從樹上竄到她窗前,語氣很不滿,表情很可憐,好像這大半夜的,她桌上僅有茶和水,著實對不住他。
她聽到他肚子鬧空城計的聲響,唇不禁勾起,心窩又有軟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湯麵疙瘩暖暖胃,好嗎?」她嗓音輕啞,不自覺哄著人。
他微揚下顎不置可否,僅哼哼兩聲,手中茶壺遞回去給她。
壺裡的茶餘下不到半壺,伍寒芝喉中乾燥,沒多想也就喝了。
她學他捧起壺、湊上嘴,仰首咕嚕咕嚕牛飲,豈料這種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講究技巧的,喝沒幾口,茶水開始往外溢,臉頰和下巴全濡濕了。
她放下茶壺,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張臉,低頭磨磨蹭蹭,突然歎氣——
「我找不到鞋。」
鄔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學他粗魯灌茶,仰高臉蛋時,喉頸的線條溫潤優美,腦後是一幕如瀑垂瀉的青絲,感覺是豐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隱隱抽顫。
為了上門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見過她這位當家大小姐在外頭那些人面前是什麼模樣……面沉若水、定靜沉穩,而且處事圓融、行事果決,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輕弧……但他看到的她,遠不止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