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了讓他們鄔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顏面掃地,為了能狠狠砸碎玉鏡劍宗招牌,可是費了極大功夫隱藏實力啊……
「你這小子也真夠狠,隨便這一鬧騰,親爹的門派都能鬧垮。」
老人口氣不像責備,倒有些「行!咱欣賞你!」的調調兒。
「你那套內功心法確實大奇,但那是域外獸族人才可能練就的本事,其實只有圖沒有字才對,而圖就畫在一張羊皮上……呵呵,問咱為啥清楚這事嗎?嘿嘿嘿,武林盟裡養著一群『包打聽』的夥計,又跟江湖百曉生互有往來,百曉生底下那些人脈遍佈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頓,「你娘親沒能練成,你卻練得一發不可收拾嘍,獸族人的天賦到你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頭,到底沒讓這偏門至極卻又中正渾厚的法門失傳……至於多出的那本冊子,想來是你娘親為了你爹,才將域外獸族的武功心法譯成漢文寫作口訣,並以圖相輔,但他無論如何練不成,你心裡再清楚不過,可你就是淘氣,硬把那冊子偷了去,咱瞧著,你爹准要氣瘋,這下你可開心暢懷啦……」
是,就是成心不讓鄔海生好過。
娘親將獸族傳承下來的羊皮圖給了他,那一個個小圖由線條迴旋再迴旋組成,宛若人體中的奇經八脈,不需娘親多說,他目光一落在圖上,腦門發熱發麻,像瞬間開了竅,也不知開哪門子竅,只覺源源不絕的氣猛然灌頂,往四肢百骸沖騰,肌筋、骨胳、血肉、毛髮……全身上下最最細微的東西全活起。
彷彿以往不過是具行屍走肉,直到這樣的無形碰撞,他才真真蘇活。
他依圖練氣,鄔海生看重的是漢譯口訣,娘親寫下的那本冊子對他而言無絲毫用處,他偷出毀去,僅想給鄔海生添堵罷了。
那位有些不正經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邊念叨了一大堆,最後的最後,老人重複又重複、強調再強調——
「既然闖上武場打過比武大會,你把各門派的優秀子弟全打了個遍,無論如何,三年後你還得給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誰讓你奪了這個武魁首,該擔的事兒還得擔好嘍,你要不回來,那是打我老臉,沒把整個中原武林瞧在眼裡,屆時嘛……嘿嘿嘿,就別怪老夫心黑手狠。」
誰理那老頭啊……
什麼武魁首?還得回去亮哪門子相?
亂七八糟的活兒,誰愛擔誰去擔!
漂泊六個年頭,從未想過返回中原舊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蹤著他,是有些不勝其擾,但更教他厭煩的是,時不時有人尋他下戰帖,常是在飯館裡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時,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來自報師門與姓名,說是想與他切磋武藝,還不准他拒絕。
煩!
當年僅是單純要玉鏡劍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進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這兩年往域外遊蕩,走過縱谷與高原,跨過礫原與沙漠,去到極遠的西邊,銷聲匿跡,避開許多莫名其妙之人、許多無聊至極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個什麼武魁首的封號,誰要誰拿去,少來煩他!
四周寂靜,孤獨的氣味一向嘗慣,今夜無意間邂逅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納,以丹田龜息,功法在體內自在周行。
他頭頸放鬆,全身皆鬆弛而下,任流沙漫過雙耳、漫上頰面與額頭、吞了他濃密的發,最後蓋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動靜!
埋在流沙中的雙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細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亂響地往兩旁瀉流。
他動也未動,心火卻瞬間怒燒——
這些人擾得他還不夠嗎?!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夠深夠沉了,還想將他挖出來折騰才痛快嗎?!
偏偏一個賽一個弱,打發這些人究竟得打發到何時?
捫心自問,他也想求敗,可若為了日子清靜而要他故意認輸,實又太折辱自己,就三個字——辦不到!
煩啊!
「你還好嗎?聽得見我說話嗎?」嗓聲微喘,像出了大力氣一時間還沒完全緩過來,聽得出沒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繃的問話讓語調添了幾分柔韌。
他驟然踭眸,長睫沾沙,幾顆細沙還掉進眼裡,竟似無感。
清月下,女子一張鵝蛋臉白得潤出一層薄光,烏髮用素布簡單紮在腦後,眉長入鬢,頗具英氣的墨眉下生著一雙丹鳳眼,眼頭是潤潤的尖,眼尾彎彎上揚,不俗不妖,只覺無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兩丸澄亮的瞳底瞧見自己,因為她臉蛋就懸在他上方,正氣喘吁吁跟一灘流沙奮鬥,想把他的頭與肩臂先撈出流沙。
見他陡地掀睫,她似乎驚了一瞬,但很快便穩住臉色。
……嚇著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雙極其詭異的藍色眼睛,連與他血緣相親的人都不敢直視。
心底忽湧嘲諷,他面上仍在發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厲的下顎被人扣住,欲吸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涼的指很……很柔軟,這一扣,彷彿往他胸房裡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麼嘲弄笑諷的,全凝結成團了……
「我手勁不足,沒法靠自個兒拖你出來,所以得把你綁著繫妥了,才能趕著老米將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說著,雪顏沉靜,甚至略顯清冷,但上身卻貼靠過來,幾將他環抱。
不,不是「幾將」,是真的張臂環抱過來,在她花了吃奶力氣把他單邊肩膀和上臂勉強拖出之後,她以相當迅捷的動作將一條粗繩穿過他腋下,再斜繞到另一邊肩頭,穩穩繫住。
她驀地起身跳開。
他目珠不由自主尋她而去,眼角餘光這一瞥才明白,原來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誰,而是一頭異常壯碩的騾子。
斜綁住他的那條粗繩,另一端就套在騾子硬頸上,女子趕著騾往後退,鼓舞般不斷輕拍騾子的頸和背部,口中亦不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