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蓮依小心捧著奶娘遞給她的碎銀來到少年面前,扳開他的一隻手,將銀子塞到他手裡。
「用這些錢住客棧夠嗎?這種天氣睡在外面會冷死的。」純真的眼瞳浮著層水氣,隨著眨眼的動作而波動。「你不可以死,你最重要的東西還寄放在我這兒。」
他的視線從她蒙著水霧的雙眼移到手裡的碎銀,然後緩緩收攏五指,將銀子握在手心。
「我不會死,一定活著去找你。」這是他的誓言,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
「你說的喔!」她又笑瞇了眼。「那我走了,你不能忘記,要活著,不變壞。」
「我不忘,你回去吧。」
「好,大哥哥再見。」她的一隻小手被奶娘攥得牢牢的,另一隻則朝著他猛搖。
小小背影在細雪中漸漸變得模糊,少年拿下頭上的暖帽,粗糙手指撫過帽沿的毛邊,觸感滑又軟,就算是天上的白雲也不過如此吧?
方纔,他看見了她眼裡的淚水。
他半闔的眼睫有股暖意輕輕滑過,泛起淺淡亮光。
自爹娘過世之後,再無人憐惜過他,飄蕩了這些年,她是唯一一個心疼過他的人。
那麼小的孩子,那麼好的心地……
他的人生,原本過一天算一天,漫無目的,此時,未來的道路卻清晰可見。
因為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將走出怎樣的人生,這條路她為他指引方向,他將毫不畏懼的走下去。
把她送的東西全揣在懷裡,他單手扶著牆面掙扎起身,身形微顛,卻步步堅定確實—
憑藉一股堅強的意念,經過十三年的奮鬥磨練,他成了威震天下的鎮西將軍,等到邊疆戰事初定,他才得空回頭尋訪當年的女孩。
不過事情沒有想像中簡單。
昔日的回姚縣令在各地輾轉易職,他重回舊地已尋無賀府蹤跡,於是雇了人替他打聽消息。
在等待的空檔他來到康平縣,拜訪過去收留過他的佛寺老師父,沒想到卻遇見長相和她相似的女子。
他曾想開口詢問,但怕被當成登徒子,最後還是沒問對方姓氏為何。
他雇的人必會替他尋得小恩人下落,他這麼想著,可回到京城將軍府後,等待他的卻非好消息,而是滿面笑容帶著聖旨前來的李公公。
第2章(1)
在皇帝賜婚之前,賀蓮依從沒想像過,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成親會是什麼心情。
大喜之日,紅綢蓋頭下的容顏不帶半點喜悅之情,她由香兒攙扶著和新郎官拜堂,像是被人操控的傀儡,沒有意識靈魂,被一條條無形絲線控制著。
「夫妻對拜—」喜婆雀躍地扯開喉嚨喊道。
好個夫妻對拜!
十幾年來,她一直以為未來會成為梁家的媳婦,可今天和她一塊拉著紅綵帶的卻是個陌生人,是從沒見過面,是好是壞都不曉得的陌生人。
她和君懷哥雖無深厚感情,但至少大致瞭解他的品行為人,她可以放心和他成親,不會像此刻這般茫然。
兩行清淚在她彎身時倏然滴落,無聲墜地。
「送入洞房—」喜婆又喊,滿堂賓客感染喜氣,紛紛拍手祝賀。
新郎官此時應當主動牽引紅綵帶另一端的新娘走進洞房,可他此刻卻怔立不動。
「新郎官—將軍大人—娶到如意美嬌娘,您怎傻了?該進洞房啦!」難得有機會可以逗逗威嚴偉岸的鎮西將軍,喜婆眉開眼笑。
身形高大挺拔,容貌俊逸,眼神卻帶有幾分銳氣的新郎官辛巖立即抹去所有思緒,笑得溫善和煦。「瞧我這新郎官多麼呆,還讓喜婆給糗了。」
大伙聞言大笑,倒忘了細思他方才為何怔愣。
等將新娘子帶進新房後,新郎官又匆匆到廳前招呼賓客去了。
而房內,只剩新娘和陪嫁的香兒。
賀蓮依一把扯下蓋頭,鳳冠下的小臉雖畫著精巧的妝容,表情卻很冷淡。
「小姐,這蓋頭是要由新郎官親自掀開的。」香兒撿起被丟在床沿的紅綢布想幫她蓋上。
「不要。」她手一揮,頭巾便掉落地上。「過門拜堂已經是極限,我不能忍受其他。」
「小姐,你忘了你現在是將軍夫人了嗎?」
香兒以往愛陪著小姐玩鬧,但老爺夫人私下對她萬般交代,要她在小姐出嫁後多看著,別讓小姐鬧出事來,她不得不收起玩心勸戒主子。
「是啊,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賀蓮依了……」她喃喃著。
「小姐,換個環境未必不好,況且姑爺是—」
「我不想聽關於他的事。」她打斷香兒的話。
「小姐……」她清楚小姐的性子,雖然外表柔順可人,但最討厭被逼迫,皇上賜婚對她打擊太大,她的情緒變得難以捉摸。
「香兒你出去吧,我想靜靜。」
「是……」香兒只盼望小姐見到姑爺後會心情轉好。
早上她看見前來迎娶的新郎官是那天在佛寺花園巧遇的男子時很驚訝。
小姐當日的心動她看在眼裡,但礙於禮教和口頭上的婚約,小姐不能和陌生男子有牽扯,誰知天外飛來的聖旨竟把他們湊在一起,她想這才是小姐真正的姻緣。
等小姐見著姑爺後,一定也會感到高興的。
「小姐,香兒先出去了,有什麼吩咐就喊一聲。」
「嗯。」賀蓮依不甚在意地輕應。
等香兒關上門離開,她的纖指緩緩滑過鳳冠霞帔。
頭上的鳳冠好重,身上的大紅喜服好刺眼……要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老爺子亂點鴛鴦譜,她根本不必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望著外頭的小園子發呆,等到入了夜,房門被輕啟開來,她遊走的思緒才悠悠轉回,垂眸凝視袖口上精美的繡花。
辛巖走進門,瞧見新娘沒蓋著紅頭巾乖乖坐在床沿,倒也覺得無所謂。
他的臉龐剛毅瘦削,目若朗星,薄唇微揚,眼裡含著幾分憐惜。
十三年等待的光陰,那些咬牙往上爬的艱苦日子,都在迎娶她過門的時候被拋到腦後,吃過的苦已稱不上是苦,能和她再相見,就是最甜美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