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死呢!我剛看他手指動了一下。」不過也差不多了,真是可憐,瘦得皮包骨,不見半兩肉。
「沒死?」
好奇心天生比別人多一點,膽子又粗如廟裡的石柱,面色不驚不懼的陶於薇拿起掛在胸前的黃金算盤,朝躺在地上瘦得骨頭突出的少年臉龐戳了兩下,想確認他死了沒。
被用力戳了好幾下,死人也會痛醒,何況是活人。
只見那瘦弱的身軀如蟲般蜷縮了身子,乾裂沒有血色的嘴唇發出近乎囈語的嗚咽。看到他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樣,陶於薇沒來由的心口一揪,心生惻隱,她覺得這個人看了不討厭,頗有眼緣,便要人讓出位置,讓店裡的夥計倒碗水出來。
「餓……」喝著水,胃裡有些東西墊著的少年吃力地睜開發腫的眼皮,視線模糊的囁嚅道:「我三、三天沒吃了……」
「為什麼不吃?」他好瘦,皮都鬆鬆垮垮的。
陶於薇也餓過,她知道飢餓有多難受,從京城到青桐縣這一路上她差點餓死,因為饑荒嚴重,他們懷裡揣著十兩黃金卻買不到食物,只能和人搶硬如石頭的黑饃饃和嚼草根止渴。
少年大概是餓到全身無力,反應很慢,神情呆滯得像個傻子,「沒……沒有飯吃……大、大水來了,堤防崩了,我們附近十村三鎮都被水淹了,大家都……死了……」他回答得很慢,一副隨時快斷氣的模樣。
「你爹娘呢?」
一提到疼他如珍如寶的爹娘,少年的臉上終於有一絲人的表情,以為哭干的淚水撲簌簌的流下,「他們都死了。」
「喔,原來如此。」難怪沒飯吃。要是當時娘不在她身邊,她大概也會餓死。
「小姐,是不是該先給他一點吃的,有話等他吃飽了再問。」畫竹搶著開口,她怕少年話沒說完就餓死了。
似是如夢初醒,陶於薇輕呼一聲,「對喔!我怎麼忘了他很餓很餓了。大虎,先到王伯攤子買兩碗清粥來,他餓太久了,一下子不能吃多,容易傷胃,先給他喝點熱粥。」
「是。」二十來歲的夥計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往對街小攤衝去,很快地買回兩碗熱騰騰的米粥。
知道是小泵娘的善心,少年也不管斯不斯文了,捧起碗狼吞虎嚥,不怕燙舌地一口接一口,簡直是餓狠了,連碗都快吞下了。
一眨眼功夫,兩碗白粥見底了,少年才幽幽吐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呆氣和靦腆的撫撫稍微填了點食物的小骯,他一身污穢的衣物滿是針眼錯亂的補丁,看來流離顛沛了一段時日,黑得不見原色的軟緞鞋磨破好幾個大洞,露出同樣污濁如墨的腳指頭。
「你一個人是怎麼活下來的?」見他有點精神,陶於薇再次發問,神色好不天真,小臉上笑得燦爛,彷彿開了一朵芙蓉花。
「我……呃……行乞為生……」他臉頰發燙,極度羞恥,可是因面黃肌瘦、滿臉污垢,看不出他的面紅耳赤。
少年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出身良好的他有手有腳,本該自力更生,可是突然遭難,從未吃過苦的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葬了父母之後便跟著逃難的百姓學著他們沿路乞討,求一口飯維生。
難民多,乞丐更多,他越來越討不到吃食,即使討到了一點食物也會被其他的乞丐搶走,吃到肚子裡的寥寥無幾,他常懷疑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他想爹,想娘,想老是莫名其妙罵他吃白食的姥姥,可是他再想也沒有用,他們全都死了,身體泡在冰冷的河水裡,腫脹的身軀面目全非,得看身上穿的衣物才辨認得出。
「你念過書嗎?」陶於薇又問。
「我五歲啟蒙。」他吶吶回道。
「會看賬本嗎?」她開始問到重點了。
「呃……會一點,我爹教過我。」他家有鋪子放租,每半年收一次租金,他爹剛要教他做帳。
「所謂受人點滴,湧泉以報,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兩碗白粥要五文錢,丟進水裡還會撲通一聲。
「嗯!」他魯直的一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
「我叫孔方……」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陶於薇驚喜地指著他鼻頭,「你是銅錢,我最最喜歡的孔方兄!」孔方是銅錢的別稱,更是她的最愛。
「我姓孔,名方,字——」他跟銅錢沒關係。
「就是你了,孔方兄,我正好缺一位賬房,你來當吧。」小手一揮,拍板定案。
「嗄?!」他怔住。
往後的十年,姓孔名方的孔方兄成了掌管旭川國大半經濟的大賬房、大總管、說一不二的大管事,管理著陶於薇她自個兒也不甚清楚有多富有的萬千家產。
第2章(1)
碰到富貴又善心的主子,一生吃香喝辣,受人尊敬,連朝廷官員都得哈腰諂媚,擺個人畜無害的大笑臉奉承一番,將人捧得高高的,不惜自貶身份好搭上這條財路。
譬如孔方,他便是奴僕中少見的幸運兒,由一介破產落難的少爺淪為四處乞討的乞兒,又在一夕之間遇到貴人,在短短的十年間榮升長鳳公主的御用皇家大管事。
長鳳公主,旭川國皇帝的女兒,排行第三的陶於薇。
陶於薇及笄那年,季明蕙身子開始不適,加上思念回到祖籍地不久雙雙亡故的爹娘,不知是卸下肩上重擔,見女兒出落得落落大方、聰明伶俐,做生意方面已不再需要她的輔佐,強撐多年的身子忽然一下子垮了,病情竟嚴重到臥病不起,人也日漸消瘦。
即使找了名醫救治,拖了將近一年,仍沒撐過陶於薇十六歲那年冬季,剛喝完臘八粥便溘然辭世。
季明蕙死前念念不忘當年所受的冤屈,氣若游絲之際仍緊拉著女兒的雙手,淚眼婆娑的訴說滿腹的心酸,以及對季家人的抱歉,她有愧難償。
其實過去幾年,在陶於薇有意無意的暗中資助下,她的親舅們日子過得還算寬裕,不曾為銀兩的事情發過愁,只是族中子弟書讀得再好、學問再好,至今仍無一人出仕,全被排除在科舉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