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怕傘沿的雨水會濺濕她,將就著她不夠的身高,微微的俯著身軀,一臉和煦。
怕濕了她?他早濺濕她的心了。
一再的見到這個人,一再的想起這個人的薄倖,重複一遍傷心憤恨。
外面的世界叮叮咚咚,都和她無關。
她眼底無聲洶湧的淚,好像她被他欺負了似的,明融之一凜,兩次見她,她的表情一次比一次耐人尋味。
就像現在冷入骨髓的一瞥,懷著憤恨。
說不清楚他心頭那揮之不去的疑慮,細想,又琢磨不出什麼來,只見過兩次的姑娘,那淚眼裡要說的話,他不懂。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那恨意,從何而來?
矛盾的是,她身上有種他沒有的東西,見到她,好像心底所有的糟心事都一掃而空,這也是為什麼他從酒樓出來,見到她獨立長街,一身煢煢的那一剎那,腳步便向著她過來了。
這一想,心裡的疑問更多。
「小姑娘……我叫明融之,請問姑娘芳名?」
「請問姑娘芳名?」她聲調古怪,似笑又似哭,最後一個字被緊緊的咬進唇裡消失。
當年,他也這麼問著她,她羞答答的說了,他的名字,從此不能忘。
可是,曾經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百口莫辯的、刻骨銘心的慘痛,在他抬眼的那一剎那,呼嘯的迎面而來。
一想到這個人輕易的以那種方式辜負了自己,他是她心底那塊怎麼也堅強不了的脆弱,無法坦露,只有憤恨,托他的福,在地獄走過一遭,她變堅強了。
是了,不將他看重,也就不會覺得這麼忐忑。
和不相干的人置氣,就是拿別人的錯處來懲罰自己,只有你在乎,愛的人,他做錯事,做了傷害你的事,才值得傷心,對於自己曾經深深愛過的人,她再也不要為他掉一滴眼淚,再也不要……
她轉身要走,一顆心寒冷刺骨。
明融之幾個跨步攔住她,把傘給她。「不待見在下沒關係,別讓自己著涼了。」
房荇像拿到燙手的東西隨手丟開,心裡怒不可遏,衣袂飄飄,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那是一種徹底的漠視,明融之震懾了,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好容貌,雖然不曾像女子將美貌拿來當成武器資本,可他在女人堆裡,幾乎是無往不利的,她卻又再度無視於他。
他負手立著,只覺心中沉悶無比,翻轉的浪潮,竟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晦暗情緒油然而起。
方纔那一剎那,這女子冷峻的眼裡,隱約含帶的一絲奇異風情,竟令他恍惚看見前世與他有盟約的她。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在繁花燦爛的夏日,那如玉的女子立在荷花蕩的小舟上,用那明媚的眼眸看著他,那時的荷花搖曳,小舟晃蕩,他們在透明的風裡裝進了彼此的眼神,心動了。
疾行的房荇只覺得滿嘴苦澀。
很多事的確改變了,她應該是在四年後才會遇到明融之的,她的上一輩子也沒有聞人凌波,命運,命運,人生之所以不可測,才會叫命運是嗎?然而她這一世的命運會開始往岔路上走嗎?
她的努力會變成徒勞嗎?
夜深深,寂寂。
她的心裡裝著太多事情,如何都睡不著,披了外衣,不吵醒睡得正甜的小丫頭,開了房門,信步走出自己的小院子。
那買來的小丫頭比她還小上兩歲,就像個妹妹,憨憨的,可愛極了,愛吃、愛睡、愛玩,這會兒睡了,也不怎麼叫得醒的。
還不到臘月,天氣越發的冷了,呵的氣冒著煙,她把雙手攏在袖子裡,漫步來到宅子的角落一處。
也不過初冬,宅子裡的幾棵花木也凋零了大半,看上去稀稀落落的,好不蕭瑟,她來到一棵槐樹前,這棵老樹也不知道在這土地上站了多久,應該是在蓋宅子之前,或者更之前就在這兒了,枝?上光禿禿的,人站在下面透著枝椏的縫隙往上看,可以看見一輪大到不像話的圓月,感覺人也被那清亮的銀輝不真實的包裹在其中,整個人虛無縹渺,一點都不真實。
四周很靜,只有風刮過時響起不明的窸窣聲。
每次在這裡站一站,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總能慢慢清晰,然後便能理出頭緒來。
她的長髮未束,如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上揚的頸子露出一小節雪白,蹲在牆頭某處的人有一瞬間看得幾乎傻了過去。
先說好,他呢,只是「不小心」經過這裡,萬萬沒想到真的會見到她……得了,他哪是不小心,根本是下意識,因為想看看她就來了,能見著,是意料之外的事。
風吹亂的瀏海,他滿足的瞇了眼。
可是——
某人的手不自覺掐著樹皮,還滿滿噹噹的心忽地懸了起來。
別露出那種表情啊……寂寞惆悵惘然,還有更多他不懂的,會令人不捨的神情,那雙眼彷彿藏了無數的心事,又彷彿埋有無限的傷痛與悲傷,那神情怎麼看都不像她這年齡會有的。
她有一雙眸裡藏著水澤盈盈的眼,心中擁有強烈感情的人,才會有如此美麗的眼眸,但一直以來,他沒見她開懷的笑過……不,有過那麼一次,當年,她和他困在破廟,最後她的家人趕來,她那欣喜若狂的模樣,那樣無邪無憂的她,她明明是有七情六慾的,現在這樣的她,他要用什麼樣的表情去見她?
一絲淡淡的別樣滋味滑過心頭。
他原來只打算悄悄的來,悄悄的離開的,現在怎麼走開?
也許是在能讓自己安心的家中,房荇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蹲在樹影最暗的凹處裡瞧了她半天,直到身體覺得冷了,這才動動手腳,轉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自己小院,耳房的小丫頭完全不知道她出去又回來了,房間裡暖融融的,火盆裡的炭依舊散發著暖意,她脫了外衣和鞋,躺進床裡。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突然有人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