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眼,推開被子,翻身起床,趿上鞋子,「是誰?」
外面靜悄悄的,毫無聲響。
難道是風聲?
不會吧,她推開窗,看見了這輩子最華麗壯觀的景象。
深濃不辨五指的夜色裡,成千上萬的螢火蟲不知道打哪來的,像流星似的在冬夜裡飛舞流竄,明明滅滅,讓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裡擱才好,只見那些螢色的流雪在院子的各處穿梭停留,鋪成如同金色的毯子。
她驚訝的說不出話來,不是夏天,哪來、哪來的螢火蟲?
蟲子本是畏光的,好些卻往房間裡飛了過來,她緩緩的伸出手掌,人被那些光亮縈繞著,更沒想到一隻螢火蟲居然在她的髮際停留了那麼一下子,像一枚別緻的髮釵,瑩瑩生光。
她笑了,那一肩蕭瑟,兩眉秋霜的少女,素衣烏髮,淺笑悠然的她,在那一瞬間,有種難言的絕艷。
聞人凌波的心,無聲處,如聽驚雷,又化為春水。
他早忘了抓那些螢火蟲的辛勞,如果她可以一輩子都這麼對著他笑,他願意用任何東西來換。
一直待在不遠處的成東青捂著自個兒的嘴,不是錯覺,不是錯覺,公子此時的心情很不錯,他笑得像個孩子,透明又純粹,那純粹和透明,看得他心酸。
如果被人知道自家主子為了博美人一笑,動用八十一鐵騎去滿山遍野的抓螢火蟲,這和為了博褒姒千金一笑,烽火台燃狼煙的周幽王有什麼差別?
他又看了一眼,但老實說,他很久沒見過自家主子這麼笑了。
要是主子能常常這麼笑,抓螢火蟲算什麼,下次要他抓狼,他成東青也不會有第二句話
房荇在閃燦如星星的螢光裡看見了聞人凌波,他一襲長衣華錦,黑曜石般的眸子光芒逼人,慢慢走到她面前,隔著窗與她對視。
這是她沒見過的聞人凌波,英姿明亮逼人眼目,他眼神溫暖和煦的自她身上徐徐拂過,「怎麼不會多加件衣服?」
朦朧月色下,房荇眼神交錯變換,人心要堅硬,也要挑時候的,這時候的她,沒辦法。
聞人凌波並沒有催促,彷彿可以靜靜的等待下去,千年萬載的。
於是她低低的開口,「謝謝,這一切。」
「我們之間,不用說謝。」看著房荇眼中春花般的笑意,他心中忽然一緊。
「這個給你。」
掏出的葫蘆形瓷瓶裡裝的是抹冬天凍裂雪白肌膚的野生雪蛤油。
「你不要我謝,那我也不說謝,這個我很需要,就收下嘍,不過,我無以回贈呢。」很貴又少有的東西呢,清澈的眸已彎成深潭。
「有,你給了。」他在心裡懶懶的笑,她給了,她絲毫不摻雜質的笑靨,夠本了!
房荇若有所思,眼瞳微縮。
算了,計較這個做什麼,笑又不值錢,他喜歡就好。
「夜深了,皇子殿下好走。」她攆人了。
「我改天再來看你。」
還來?「殿下身份貴重,勞師動眾的,小女子就當玩笑話了。」
不想勞師動眾?那也不是不能,反而更簡單。
聞人凌波一笑而過,走了。
她攏上窗,將他給的蛤油放在梳妝台上,琴架、繡花繃子、青玉葵花筆洗、針線籮,與普通女子的閨房並無二致,又隨手把燭火滅了。
這一夜,她睡了一場沒有惡夢、沒有鮮血淋漓的覺。
第8章(1)
飯後,房荇才暗自叫苦連天的被杜氏盯著做繡活,家裡意外的來了客人,而且,一來就是好幾撥。
最先出現在家院子的是個看起來就很貴氣的貴客,那人除了隨行護衛,上好紫檀木華麗馬車,深紫色錦緞車圍,看了就知道主人身份不凡。
那男子的模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時候,那面目誰一看都會覺得心頭劇動,失去說話能力,如葡萄酒般深紅的錦衣,外披烏雲豹氅衣,隨意往他們家院子一站,看他如此隨意,一旁景致全部黯然相形失色。
他不請自來,房家小廝沒有人敢阻攔,只能趕緊去請示主母。
房子越在翰林院還未返家,而歷經鄉試,已然是舉人身份的房時因為所寫的策論受翰林編修大為欣賞,受到鼓舞,他更是孜孜不倦,無論陰晴雨雪除了吃飯,幾乎就是閉門讀書,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宅子裡依舊是女人當家。
杜氏擦擦手後攏了下鬢邊的發,怎麼會有這種客人,家務都還沒忙完呢,卻大搖大擺的進門來,要她說,家裡的男人不在的不在,沒空的沒空,直接攆出去就好了。
她腰繫圍裙,正著手解下來,一手掀開簾子,日光白晃晃的從外面潑進屋裡,那人就站在日光中央,來人高挑精瘦,她端詳了一下,認出了人來。
光華仍在,卻潛藏如入鞘的刀鋒了。
他本來是半帶著點輕慢的神色環顧這很普通的宅子,不知怎地一見著杜氏的神情,突然收斂得一滴不剩,靜靜的看著眼前這看似尋常婦人的女子半晌,浮波浩渺的眼神,有一絲碎光飄搖明滅,瞬間消失。
「想不到我真的來對了。」
都那麼多年了,沒想到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她那如空濛山水裊裊,如水晶簾外看碧水的模樣,即便她挽著婦人的髻,身穿粗布衣裳,點塵不染的氣質,這些年來,他不曾再見過像她一樣的女子。
但是那個俗子,竟膽敢讓她過上這樣的生活?
「薇兒……」
「這位大人,婦人早已嫁作人婦,這稱呼逾越大人的身份了,請慎言。」杜氏目光深深,表情冷淡,人依舊站在簾子前,一步都不曾向前。
「薇兒,不要這樣,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義兄妹,多年不見,不應該是這樣。」那瞬間的懊惱如清風了去無痕跡。
「首輔大人日理萬機,不知道所為何來?」
「你先過來好嗎?我好久沒見到你,都好些年了,你都沒有變,不像我,你瞧,我的鬢角都白了。」少年相見時便心生愛慕,那彎橋上,流水潺潺,她漫步上階,綃衣輕絲,身姿婀娜不勝衣,嬌嫩如花瓣的女子,膚光勝雪,比玉還要溫潤,含笑的向他走來,髮際的海棠花從此開在他勾心鬥角、踏著血跡往前行進的一生歲月裡,從未凋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