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荇對這種變相的相親宴會沒興趣,可不為別的,要是想替自家鋪子打響名號,這春日宴她就不能不去。
聞人凌波給她帖子是這個意思嗎?
她暗地打理兩家鋪子的事情,在家裡不是什麼秘密,那位聞人公子自從把她們家當廚房走動之後,有時來揩一頓飯吃,有時來和爹下幾盤棋,有時爬爬牆頭,跨在牆頭上對著她的窗,閒聊幾句也好,他喜歡爬牆頭,她沒意見,只是他不用每次都挑晚上出沒,那滿天的星光好像都被眨到他的眼睛裡,波光瀲灃的叫人迷亂。
她調侃他以後不如換成黑衣好了,也好坐實夜賊的名稱。
他再出現,果然換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說要教她騎馬。
那晚,馬兒幾乎繞過半座城池。
那夜,清風明月,草香芬芳,贈春橋下,一地落英繽紛,她臨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綠草叢,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遙遠,眉目有抹彷彿歷劫的余灰。
他說那些年大哥、二哥見他年歲漸長,想要拉攏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來日無多的消息經過太醫傳出去,總算清淨了一段時日,接著,兄長們一個個出事了,他知道接下來或許就會牽連到自己,於是離京避禍,他一路奔逃,倉皇狼狽,侍衛連番死去,馬匹金銀消耗殆盡,山窮水盡又寒毒發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暫住。
她問,後來他出門遊歷去,可是真的?
她隱約聽見他的骨節發出劈帕之聲。「那些人放火燒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沒有釀成大災,我倘若不走,數百人口只怕灘逃一劫。」
「到底是誰這麼狠心,一再的想置你於死地?」她沉吟許久。那皇宮就像一窟深不見底的水,那裡的人各自別有心思,可她以為如今的陛下並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進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嗎?
未必盡然吧。
「誰想要我死?多著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當異己的……」
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作過一件鞋襪,何曾真心與他同桌吃飯?他們給予的,只有血肉橫飛和修羅場般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再見一道曙光,是她給的。
那對家人無來由的信任,簡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讓他在無比的黑暗裡還願意微笑。
房荇看著渾沌黑暗中他森寒悲涼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本就無兄弟愛,權欲更叫人瘋狂。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你怎麼又回到京裡?我最初還以為你所謂的遊歷是遊遍天下勝景,一去不回了。」
「太后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幾度危急,將我父皇好好的罵了一頓,太后以為我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在往後的爭奪龍位上面,無論怎麼輪也輪不到我,他卻還處處提防我,太叫人心涼了,我父皇或許是對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許覺得太后說的話有理,沒多久便派了御林軍和京畿衛送我回來,我在皇宮裡住了一段時日,他以為住在皇宮裡的我也不安全,便讓我分府別過,我有了自己的軍衛,起碼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會小心許多。」他說得輕巧,卻只有當事人知道那些凶險和艱困。
房荇能明白,縱使她只是躬逢其盛的參與了那麼一回,便已終身難忘,更何況是他。
她歎息後轉移話題,「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娘親。」
聞人凌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後宮裡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歡吹奏琴,我每回從床上醒來找不到她的時候,只要循著琴音,她就會在那裡,或者在古松樹下,或者在白玉亭裡,我那時候還太小,一直沒聽懂她琴聲裡的寂寞。」
風裡傳來松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過母妃的香氣。
他問過她,為什麼園子裡只有樹沒有花?別的嬪妃園子裡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葯,那些粉紫嫩紅,那些馥郁爭妍的香氣,多美……他永遠記得母妃的笑容,那笑裡總是帶著鬱鬱,令人神魂搖曳的美貌總有份希冀的摸著他的眉眼。「樹長得高,只要爬上去,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聲,她的樹,為的都是一個她難以仰望的人。
八年宮廷,最後鬱鬱的在他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此生錯過,太多寂寞,與誰說?
她臨終那天,那曾經寵幸她,然後就忘了她的男人來了,一聲歎息,就是他給予的全部。
那個人不寵愛她,只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哪忙得過來?
他被皇帝帶走的那一夜,漫長黑暗的宮門甬道,他告訴自己,將來,他如果愛上一個人,定要不斷的,再三的問過自己,確定了一份感情之後,就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
再後來,他遇見房荇。
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讓她選擇要不要愛自己……
她什麼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世情涼薄,多少愛恨撕裂的傷口在人間輾轉,經久不愈,世上多得是傷心人傷心事。
原來,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松林,是為了他母妃種的。
春夜寒風裡,她丟掉一切矜持,在聞人凌波身邊躺下。
聞人凌波一斜身,轉過頭來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語,目光沒有立即離開。
房荇眼色平靜。「什麼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歷其境,永遠不知道箇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語,都沒辦法撫平那些疼痛的過往,只是隔靴搔癢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處,那些個無法對人言的傷痛,既然言語無用,不如等他心裡刮起的大風自己平息,然後慢慢在疼痛裡學著走開或是釋然。
他的驚心動魄,她的似水安靜,難以調和裡又莫名契合。
他彷彿明白了她無言的體貼,望著她如波暈層層散開的黑髮,扯過披風,給她蓋上。
那天,她在長風裡睡去。
經此,聞人大爺更肆無忌憚的把她家當成自己府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過分的是萼兒琴曲兩個大丫頭,只要見他來就躲開,只差沒替他開門說我們家姑娘在哪裡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