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人潮已經遠比方才多出數倍,她勉勉強強在鎮中劃開北裡跟南裡的河堤道旁柳樹下,找到能暫時歇息且無人佔據、平滑無苔的石階。「阿行,你下回進鎮來,記得戴紗笠,方纔你的表現太出色了,沒看見旁邊有多少女子對你露出欽慕的神情,頻頻叫好,說不準下回換你讓人追著打啦!」
「是嗎?我沒注意。」燕行望著倒映在河面上的點點燈火,隨著波紋起伏,他內心的震盪就億這樣搖擺不定。他根本沒細看週遭有什麼人,聽見的只有泥娃欽佩及讚揚的呼聲,還有一心為她搏得獎賞的衝勁。
他想為泥娃付出,他想對泥娃好,他……究竟是怎麼了?
「你本領好,吸引旁人目光無可厚非,但點到為止就好了呀,你不知道幾名帶女伴的男子瞧你的眼光好凶——」泥娃驟靜。這情形,似曾相識。
「怎麼不說話了?」方纔還像只小麻雀吱吱喳喳,現在臉色卻出奇凝重,似乎出了什麼大事。燕行略帶緊張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泥娃苦笑一聲,彼岸沖天的煙火映亮了她半邊小臉,爆竹的聲響、鎮民的讚歎,都阻絕不了泥娃自責的言論,清楚地竄進燕行耳裡。「原來我這麼不該,我在客棧裡好些年了,熟客誰有婚約、誰有家室,我都清楚,卻沒有考慮到他們另一半的想法,以為這些紛爭之中,自己最無辜,我只是想讓大家喜歡我,根本沒錯。今天我才知道,原來吃味的感覺,是這麼擰、這麼酸。」
如果阿行只屬於她一個人的該有多好,但是這願望怕是比買地蓋房子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先別說阿行對她有沒有意思,就連是否把她當成好友都還是個謎呢!
「下回注意就好。日久見人心,她們早晚會放下對你的成見。」他有想過,或許是蘇媚過於強勢,旁人無法佔上風,才將對蘇媚的怨氣轉嫁到泥娃身上,其實她是個善良又替人著想的好姑娘。
「我知道。看來我今後要努力的地方還多著呢!」難得阿行肯開金口跟她說這麼多的話,還替她搏來兩套書,今天真的是她在潛龍鎮裡最快樂的一天了。「走吧,龍虎會還有好多你沒逛過的,你想想平時有什麼東西想買還沒買,想換還沒換,我們去瞧瞧有沒有推出來搏龍虎。你知道,搏回來的東西感覺特別不一樣呢!」
「我……走吧。」他生活簡單,什麼都不缺,但他不想攪壞泥娃的興致。
瞧她一會兒對煙花驚歎,一會兒指著繪有圖樣的花燈直呼她知道這是什麼故事。女媧補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愚公移山、大禹治水,她皆道得出一二。
泥娃領在前頭,蹦蹦跳眺地沒個女兒家的樣子。燕行信步在後,只有在泥娃險險被撞到時拉她一把,或替她隔開錯身的男子,似乎已經習慣她宛如脫免的好動。
「阿行,那裡好像有木工攤子耶!我去年沒看過,應該是新的,我們過去瞧瞧。」她的木梳斷柄了,這幾天只用手梳理,再不買只新的,頂著亂髮上工多不好意思。
木工攤子挑選觀看的人不多,泥娃一下子就擠到前頭,小小攤子上擺放的東西簡單樸實,應該不貴,是對中年夫妻經營的,還有一雙兒女坐在攤子後頭刷著剛雕好的物品。沒人招呼泥娃,她反而清心。
「阿行,你覺得哪把好看?」她手心上躺著兩柄木梳,一把刻桃花,一把雕梅蕊,手工都不精細,只是添個花樣。
「你適合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她適合春天的粉嫩。
「真的嗎?不過梅花也腿好看的。」她一下挑著木梳,一下又分心看著木簪,連木碗、木匙她都有興趣,頻頻拿起來翻看,最後還是選了燕行桃的桃花木梳。「老闆,你這木梳多少錢一把?!
「我們頭一回來潛龍鎮,就當交朋友,一把五文就好了。」
蹲在後頭挑選物品要擺上攤位的老闆娘一站起,泥娃的臉色就變了。
「五文錢嗎?好……」她木然地掏出錢袋,數得手抖,若非燕行替她托著袋底,早就翻覆落土了。「給你。」
「剛好五文,謝謝姑娘。」老闆娘收下錢,疑惑泥娃為何站著不走。「姑娘還有事嗎?是不是想再挑些女兒家的飾品?我們這裡有——」
「……你忘了我嗎?」泥娃握著木梳,使力到都像快把指頭折斷了。
燕行不解,木工攤位的夫婦更為不解。「姑娘你是……」
「忘了嗎?忘了也好……就這樣吧,不打擾了。」她還抱著什麼期望呢?泥娃苦笑一聲,轉頭就走,剛買的木梳落了地都不知道。
燕行撿起木梳,怔怔地看著泥娃像逃難般離去的背影,耳邊聽著木工攤一家四口納悶不己的談論。
習慣了她鬧騰的性子,頭一次見她如此低落傷心,他竟覺得胸口悶脹,有氣難出。
「公子,請問那位姑娘是……」
「『鳳來客棧』的跑堂姑娘泥娃。」顯然他們是泥娃的舊識,但是泥娃卻不肯相認,其中隱情如何他不便探究,他在乎的是泥娃離去前,嘴角笑意所夾帶的濃濃哀傷。
頭一回瞧見笑口常開的泥娃像朵枯萎的花兒,泫然欲泣的背身離開,似乎再多待一刻,淚水將如湧泉般濕了所站的地方。她把笑容帶綸旁人,卻躲藏起來,獨自舔舐傷口,不知怎的,他心裡就是有股盤旋不去的難受
「泥娃?!她——」
燕行在老闆娘欲再探問的聲音中,疾步奔往泥娃離去的方向。
就算只能承擔她些許的難受,身邊有個人相伴,也不至於在悲傷中,不斷地否定自己的價值。
泥娃走在石板橋上,橋下河提兩旁火樹銀花,美不勝收。她本該開開心心跟燕行逛龍虎會,四處搏龍虎,看長命燈安座,欣賞舞龍舞獅,怎麼像現在這樣鬱悶不開,僵著笑容不知欲往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