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潛龍鎮多年,確實每年這段時間,搶搭渡船的人多了,一天來回十來趟並不稀奇,但他無心鎮內盛事,眼觀鼻,鼻觀心,心思不曾入世,只當過眼煙雲,與他無關。
泥娃卻是大大相反,滿心期待龍虎會。他還清楚記得她提到龍虎會時,神采飛揚的模樣,頭頂上的密林繁星都成了幫襯。連帶的,他竟然默默數起日子,算四月十五還差幾日到來。
他是怎麼了,如此失序?這些年來縈繞他心頭的,全是對過往自己不夠成熟的愧疚,師父的事他沒有處理完善,又逼死師父生前倍感愧疚的義女,何時有了所謂的期待?這完全跳脫他的掌握,難道是因為近個把月未見泥娃出現的關係嗎?
泥娃沒來,表示蘇老闆將他的話聽了進去,替她排除外在麻煩,這是好事。
然而,他拚命告訴自己這是好事,卻無法遏阻心中日漸擴大的空虛,無意間還會聽見泥娃呼喚要他快開船的聲音。可能是習慣使然,才會有如此錯覺吧?燕行這樣說服自己。
眼看酉時將至,便起身趕赴南門之約。
他提早到,泥娃卻已經在南門引頸等候多時了。
「阿行,我在這兒!這裡這裡——」泥娃遠遠一見燕行過來,便拚命招手,不等他走到面前,先碎步向他跑去,十分急躁。「還好沒讓你等。」
她從早上就坐不住了,好希望日快落西。這一陣子老闆都在客棧內,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她自然沒機會往鎮外的了。
唉……好久沒見到阿行,真的好想他呀!
「別直盯著我。不是要逛龍虎會?」燕行輕咳一聲。泥娃熾熱又毫不迴避的眼神,實在讓他有些失措。
「你今天沒戴紗笠,讓我有些吃驚罷了。」她居然看他看得出神了,方纔的表情一定很好笑。真不知道阿行會如何想?
她先前太過率性,被當成青樓女子看待,現在又直勾勾地盯著他不放,阿行會不會討厭她呢?
「……既然是潛龍鎮一年一度的盛事,人潮必定蜂擁而至,我戴紗笠不僅突兀,還容易撞上人,實在不方便。」他擔心泥娃久候,倉促出發,經她這一提才知道忘了帶紗笠出來,只好隨意想出個名目圓滑過去,才不至於窘態畢現。
但,他怎會犯此疏忽?若是撞上青玉門人,怕是平靜日子再起雲湧。
「說的也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還好龍虎會在晚上,就算燈火通明,也不及白日一半光亮,她應該不會望向阿行,就不由自主的出神吧?想他也不是這樣丟人的呀!泥娃咬著下唇,真的敲了自己的頭幾下。「現在人潮還沒有很多,我們先去繞繞降龍伏虎的關口,小小搏一下。」
燕行隨著泥娃的帶領,穿梭在鎮上街道,平時無奇的民宅門口,全數張燈結極,有的還在門楣掛上龍虎花燈,下方懸著紅紙,有的寫松竹茶具,有的寫綢緞布匹,還看見紅紙上寫著斗大的鋤頭二字。
「到了到了!」泥娃走到書鋪,看著龍虎花燈下的紅紙寫著《絕代四佳人》,雙眼頓時瞠大。她之前來翻過幾回,書鋪老闆不給人多看,只來得及看幾段西施浣紗,今年居然成了搏龍虎的獎賞啦!「阿行,你幫幫我好不好?這套書我很喜歡呢,可惜老闆是個不會武功的武癡,又愛看戲,老是要我們比拳頭、 比吊嗓,如果今年也比武藝,對你來說應該比較有贏面吧?」
她多希望身邊有些阿行送的東西可以陪她,但這種私心,打死她都說不出口,只好用這種迂迴的方式來完成自己的心願。泥娃絞著手,羞怯地望著燕行。
「小伙子要搏龍虎是不是?就算你是外地人,我一樣不會手軟。」書鋪老闆搬出張桌子,擺上泥娃念念不忘的《絕代四佳人》。「我搏龍虎的條件就是連續後翻三十下。這套書已經沒人印了,要是被搏走,我也沒能力拿出另一套,要把握啊!」
「今年也太難了吧?老闆,你就不能意思意思一下嗎?阿行只是個船家,沒這本領啦!」連續後翻,他當潛龍鎮民全是戲班出身的嗎?
「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不高興可以別來挑戰呀!真喜歡這套書,達不到我的條件,拿錢來買不就好了嗎7 」簡直來亂的嘛!
「可是——」泥娃還想再爭執,教燕行攔了下來,她面有難色。「阿行,你不行就別勉強……」
「別緊張,這不難。」既然是她想要的東西,這又有何難度?
燕行不疾不徐地走到一旁較為空曠之處,不知不覺間週遭圍觀了不少看好戲的民眾,更有人認出泥娃就是「鳳來客棧」的跑堂,不少人指著燕行嘀咕猜測,雖然少了紗笠遮掩,但八成就是泥娃的那個心上人。
潛龍鎮不是沒有女追男的先例,雖然只有幾起,大夥兒卻津津樂道至今,佳偶良綠是好事,管他男追女或女追男。
至於泥娃喜歡上的男子是不是個草包、專吹牛皮,等會兒就能看出氣候了。
「阿行……」泥娃屏息以待,今年書鋪老闆開出的條件實在太嚴苛了,可惜她沒有自家老闆的氣勢與口條,根本沒辦法爭取有利自己的條件。阿行,不行就別勉強呀……
燕行根本不管週遭圍了多少看好戲的人,雙手往後一撐,一氣呵成完成三十個後翻,毫不拖泥帶水,掌聲如雷直到他再次挺起身,位置與他原先所站之處,分毫不差。
他從小就在青玉門學藝,為了身段靈活,前翻、後翻、側翻、空翻都需如呼吸般簡易自在,連續百個也不是問題。
「看不出來……當真看不出來……沒想到小伙子你身手這麼好!今年搏龍虎值得了,真讓我搏出潛龍伏虎!好,再多送你一套《山海奇遇》!」
「……多謝老闆!書先借放,我有空再繞來跟你拿。」泥娃連忙將燕行拉離開書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