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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行沒有回話,黑笠下的眉心所隆起的皺折,起伏可比伏虎山巒。見她穿著簡單樸素,衣裙略有歲月洗滌痕跡,身上亦未見多餘贅飾,僅有尾端雕花的木箸固定髮髻,墨發在陽光下閃著珍珠的光芒,似乎有白頭的錯覺。

  在湖水的映射之下,她像是朵漂在水面上的紅艷桃花,粗布舊衣根本遮掩不了她與生俱來的桃李面相,黛眉烏濃順而不斷,雙眸黑白分明,靈氣熠熠,鼻樑如勾,鼻尖圓潤豐厚,雙唇不點而朱,嘴角上揚帶笑如春風低吻,也是這抹笑容畫龍點睛,添了生氣與韻味。

  然而,好好的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在陌生男子面前旁若無人地撩發露頸,以帕拭身?若非她出身特殊,來自青樓茶室,世俗教條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影子,豈會做出這般無禮的舉止?假若真如他推斷,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趕,似乎不是正確的決定,他該幫助的是追趕她的婦人。

  只是她的衣著樸實簡單,料也不像青樓裡的姑娘,若是賣入青樓端菜、倒酒,還是個小小不經事的侍女,怕也強撐不了幾年清白,說來也是可憐人家。

  「阿行,你別不說話呀,我是真心想交你這朋友。如果你不喜歡,我自然不強求,但是好或不好總該給我個答案吧?」泥娃如銀鈴般的笑聲從一開船就沒停過。她到潛龍鎮好幾年了,都沒來這座湖走走,不曉得阿行在這裡渡船多久,才能把自己搞得跟這座湖一樣,波濤不興,神秘沈靜?又或許是他這股靜謐氣質吸引了她,所以覺得非交這個朋友不可。

  呵,是她沒一刻安靜,才貪他的穩重吧?妮娃笑了出聲,哼起在客棧常聽見的二胡曲子,半坐半臥地倚在船邊,素手掬起湖水,任由湖水自指間滑過,濺起在陽光下閃著透亮晶光的水珠。她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嘴角的笑意只有多沒有少,如果不是怕翻船,她連鞋襪都想脫了泡水,反正這裡只有他跟她。

  泥娃橫了一眼過去。「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喔?」

  燕行依舊一語不發,靜默地撐著薄舟,與另一艘客船划出距離,平穩地前進著。

  「死老頭敢亂瞄,信不信我把你這對賊眼挖出來餵魚!」客船上一名婦人揪著身旁看向泥娃的丈夫耳朵,像只茶壺般插腰痛罵,其他船客也頻頻向泥娃投來目光。

  泥娃輕撥水面,不甚在意來自客船上的指指點點,但明顯感受得出來笑容少了幾分璀璨。「阿行,我問你喔,笑是壞事嗎?」

  「不是。」

  「你說笑不是壞事,我也覺得笑不是壞事,可是我卻因為笑,被好幾戶人家討厭了。」泥娃說來委屈,嘴角卻還是有一抹淺顯易見的笑意。「我命不好,沒爹沒娘,上天送我養父養母,卻在收留我之後生了一雙兒女,幾經波折,我最終還是被丟棄了,為了生活還討過飯呢。每吃一口要來的東西,腦中就會浮現旁人看見我的嫌棄神情,常常邊吃邊掉淚,那種感覺簡直糟糕透頂,時不時覺得活下去沒意義,不如死了算。

  「有一回我真的站在官道上,想讓路過的馬車撞死我,結果真有輛馬車迎面而來,但快撞上我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念頭竟然是我不想死,因此馬上轉頭跑了。事後回想起來,完全不懂我當時在幹什麼,還險些害了那輛馬車的主人。」

  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的往事,因為她覺得身邊的人承載不了她的思緒,唯獨燕行。他所散發出來的沈穩氣息實在讓她安心,又或許他在急迫之時助她一臂之力,像孤船靠岸終得一處避風雨,因此她甚至有股衝動想拉著他大吐三天三夜的苦水。

  「我就想呀,我既然不想死,也不想過以前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那我該怎麼辦?後來我就偷偷跳上了另外一輛載貨的馬車,讓命運決定我該去哪裡,最後就到潛龍鎮來了。可是我還是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麼走,日子不但沒有比較好,反而更糟。」

  泥娃朝燕行笑了笑,笑容沒有一絲苦澀,不禁讓他有些意外,甚至懷疑這是她捏造出來,想博取同情的故事。

  燕行默默撐船往山巒的方向前進,她沒有意思到另一頭的城鎮,他也不清楚追趕她的婦人是否已經放棄返家,能把她送回相思樹下。然而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搭上他的船,他就不能隨意擱下她。

  現在日頭正艷,他的渡船沒有遮陽避雨的棚子,唯一能去的就是靠近伏虎山下,有山蔭樹影的地方。其間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他無法認同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罷,待她下船,兩人再無交集,何須放這點小事在心上困擾自己?

  「你說人走到末路是不是會發瘋?我三天沒吃東西,淒慘到只能喝溝水,但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反而笑了出來。結果這一笑,心頭竟然覺得輕鬆。」泥娃不知道他的想法,還以為找到了可以放心傾訴的對象,像是小麻雀吱吱喳喳的,愈講愈想靠近燕行所站的船尾,但她怕重量不均會翻船,只好乖乖待在原地。「之後為了讓自己的日子好過,我每天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笑,開心笑,難過更要笑。這世間除了死,沒有什麼難關過不了。久了以後,就算我不刻意笑,唇兒都是上弦月。」

  「嗯。」燕行虛應了聲,卻不免注意是否真如她所言。

  「一笑傾城,再笑傾國。」泥娃望著湖面倒影,船隻滑過劃出的漣漪皺了她半張臉孔,但仍然無法徹底抹去嘴角那抹春風。她以指攪弄湖水,直到看不見她的五官才滿意罷休。「半年前對我喊這八個字的書生,鐵定是讀書讀壞了腦子。我來潛龍鎮少說也有六年了,就沒瞧見潛龍鎮被我笑倒過,結果這八個字一出,我安寧的日子就沒了,只要我一笑,鎮內男子誰多看了幾眼,晚上就多了戶人家起口角。平白無故擔上了狐狸精的名號,以後誰敢娶我?我看今天回家,我開始練習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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