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死?他人這麼好……」難道埋藏在她心裡多年的希冀與期盼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嗎?混娃像曝曬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頹振無力。
「看來以後真的得靠自己,別作夢了。」
燕行頓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向泥娃說起鴻渡掌門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於醉後姦淫義嫂,弒殺義兄。縱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惡事,卻是永遠不可抹滅的錯誤。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義女回來復仇,一劍穿心,結束了他的性命……
「發什麼呆呀?魚上鉤啦!」泥娃衝上前去替他拉起魚線,別瞧她一身沒幾兩肉,可以一次提兩桶水呢,這條魚再大她都不放在眼裡! 「哇——這條魚好肥呀!來找你這麼多次,頭一回瞧你有了收穫。」
「嗯……」燕行並沒有釣上魚的喜悅,這只是他平時的消遣,但泥娃卻如獲至寶,起出魚嘴裡的尖鉤,放魚在船上蹦跳,拚命撫掌叫好。
在她的眼中,鴻渡掌門是好人,有些事不道破,或許才是好的。
他一把握住魚頭,打算將魚放回湖裡。
「欸——好不容易釣上了魚,做什麼放回去?要學姜太公釣魚,你就別裝魚鉤呀!」泥娃連忙制止他,就怕他晚餐加菜的大魚溜了。
「我不會煮,留著礙事。」他都是一碗白飯、幾碟青菜就打發一餐,不然就到船塢給幾文錢一同搭飯。魚,他真的不會料理。
泥娃睜大了眼,不敢置信。他到底都吃什麼維生呀? 「你跟我回去,我幫你處理,省得哪天你跳昏,我只能在一旁乾著急。」
「……我不進煙花柳巷。」燕行手一鬆,到手的肥魚飛也似的溜不見了。
她簡直氣炸,加上他那句「煙花柳巷」,可比火上加油!
「燕行!你當我泥娃是什麼人?青樓女子?!你敢點頭我就把你踹下去!」泥娃禁不起氣,掏出身上現有的幾文錢要他看清楚。「我那天給你的船資是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銅錢,不是『煙花柳巷』的花錢!他們怕姑娘逃跑,給她們用的都是青樓另外熔制的,事後商家再拿花錢跟青樓兌現,我們客棧就收過好幾回。聽好,我是在客棧當跑堂,雖然一樣賣的是臉,但我不賣身!」
「……對不起,」這下誤會可大了。燕行低頭道歉,為此愧疚不己。
「好,我原諒你。」泥娃笑嘻嘻的。就連雨過天青,地上還有水氣,她卻是一點風雨過境的模樣都瞧不出來。「為了補償我,晚上你要過來客棧讓我請客喔!」
「你不生氣?」燕行實在訝異,影響到她閨譽的誤會可不是小問題。
「有什麼好生氣的?誤會不是解開了嗎?」她又不是雞腸鳥肚的人,計較這些做什麼?況且又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拼了命地往心裡擱是想累死自己呀?「總之,你晚上一定要過來,親眼見見我所言不假,我真的是客棧跑堂喔!」
「……好。」泥娃的燦笑,在燕行眼裡愈來愈耀眼。他本想拒絕,盛情難卻之下,只好應允。
就當作向她賠禮吧,但是不會讓她埋單。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可不能食言!我在『鳳來客棧』,不見不散。」死活都要留盞燈等他,老闆最多過問,不會阻止的,只是太晚來的話,到時候吃的就不是大廚手藝,而是她上不了檯面的尋常菜色了。「我先回去了,晚點見。」
泥娃銀鈴似的笑聲迴盪湖面,在燕行耳裡繞樑。他取下紗笠擱在船頭,放下長竿,曲肱躺在船上,目視枝頭顧盼的白頭翁,幽幽一聲長歎。
青玉門……遙遠卻又熟悉的回憶……他的人生,就是在那裡起始的。
六年前,他還是青玉門人,更是鴻渡掌門親授的嫡傳弟子,夙劍。
師父犯下錯誤罪不可赦,若非師父一心求死,江湖上根本無人有此能耐一式殺了師父,遑論長劍直穿入心,但他卻被仇恨蒙蔽心眼,聽不進任何解釋,一路追殺師父的義女,直到她落潭身亡才罷休。
待真相水落石出後,他日夜受盡良心譴責,痛苦不耐,鎮日寢食難安,最後才決定離開門派到潛龍鎮來渡人贖罪,為師父及師父的義女積德。
事過境遷,可他內心的罪惡並無法隨著時間,淡去一分一毫……
「鳳來客棧」不大,卻是潛龍鎮內唯一上三樓的建築。平時外地客人不多,每天都有空房,但是大廚手藝不俗,價格公道,下料實在,因此用飯時間幾乎座無虛席,攜家帶眷更是常事。
「兩位嗎?現在客滿,不介意並個桌吧?」泥娃綁上兜裙,提著涼茶招呼上門的客人,笑容比往常燦爛可掬,一來是期待燕行到訪,二來是怕客人拒絕並桌。
「那裡不是有個位子嗎?」還靠窗,涼快得很。
「有人訂了、有人訂了,真抱歉,這裡請好嗎?」泥娃可緊張了,連忙賠不是,就怕客人堅持。那裡是她特地留給阿行的位子,誰都不能佔的。
客人都換過一、兩批了,阿行怎麼還不來?泥娃實在著急,頻頻向外探望,幾名熟客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歎氣,實在好奇她的反常。
「方大娘回娘家,今天不會來找你麻煩了,況且有阿媚在,你怕啥?」
「我不是擔心這——阿行,你總算來了!這裡,我替你留了個位子!」泥娃遠遠就看見一名頭戴紗笠的男子朝「鳳來客棧」信步而來,雖然衣衫陳舊,卻無損他的翩翩風度。她拚命地招手,就怕燕行錯過,笑容如桃花綻放,鮮艷奔放。「我以為你不來了。來,坐這兒。你頭一回來我們客棧,就讓我替你點菜吧。你看紹興蹄膀、雪菜黃魚、醬燒茄子、臘肉炒銀芽、竹笙冬筍湯……你不喜歡嗎?」
燕行突然舉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太多了。」他一人根本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