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娘的心是沸騰的,不光是為養家活口,學一門日後傍身的技藝,更多的是對刺繡的熱愛,在看到蒲恩靜能同時兩手下針的亂針繡技,一個個都躍躍欲試的想拿起針,對著繡布操練一番。
而特意繞道經過繡房的蘭泊寧對此刻一室的靜謐感到訝異。幾十個女人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平常這些人一聚在一起總是聊個沒完,活似草原民族三個月一次的趕集。
因為好奇,又怕打擾娘子教學,蘭泊寧將身影隱於繡窗旁的樹影下,目光灼然的凝望宛如在作畫般的杏黃身影,她凝白的十指彷彿灑上月光,在他的心窩裡撓呀撓,撓得他心癢難耐。
剎那間,風靜聲止,轉濃的黑眸只容得下一個獨影,旁人成了搖搖晃晃的浮影。
「不要只看著我,試試下針,花、鳥、雨、霧都能入景,先在心裡想著你們想繡什麼,大膽的配色,不拘風格,就算繡上家裡養的小狗也好,重要的是心要平靜、氣要寧和,繡件是活的,會真實反映出你們刺繡時的心情……」
生氣時,繡品收其暴戾,人在高興的時候,它也會歡愉,針與線在手中與手指相連,心會感受到刺繡者的喜怒哀樂,隨之融入在布帛上,有了悲傷和歡喜。
為什麼有人說她的繡品是活的呢?因為她在刺繡時是全神貫注,不受外界干擾,全心全意將腦海中的畫布繡出,如同方纔的遠山繚霧圖般,她投注的是心與血。
小院閉窗春已深,垂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
遠岫出雲催薄暮,細風吹雨弄輕陰,梨花欲謝恐難禁。
她要繡的便是遠岫出雲的情境,小小的庭院,靜靜的窗子,越來越濃的春色,風吹細語,讓放晴的天空又陰了,等到梨花都謝了還等不到夫君歸來的婦人在珠簾下凝望。
婦人沒發出的歎息聲彷彿鎖在繡布裡,讓人一看到小院門窗便想到寂寞深閨鎖梧桐的閨怨,盼不到雲出遠岫的寂寥。
這才是刺繡,鮮活生動,古樸中見真諦,讓生氣緩緩流動。
「師傅,我要繡「捕漁樂」,我家世代是打漁的。」適才的圓臉姑娘兩眼亮如月光石,熠熠生輝。
一句師傅肯定了她的技藝,眼眶微紅的蒲恩靜動容地一頷首。「好,以戧針的方式順著形體,後針繼前針一針一針搶上去,再混合接針,長短針繡出水波底下的魚蹤,要注意魚會游,不能太死板,濃淡要做出來,角「有遠近大小,以旋流針、斜滾針強調水流的明暗……」
「是的,師傅。」她大聲地一應,朝氣十足。
聽她中氣十足,蒲恩靜發自內心的笑了。她發覺由科技昌明的現代穿到什麼都落後的古代也不錯,越是簡單的生活越能看出人性的單純,知足方能常樂。
驀地,蒲恩靜感覺有人在看自己。
頭一抬,正好與那深幽的眸光對上,一怔,莫名地,她雙腮染上暈紅,下針的手法也亂了,一針扎進肉裡。
「啊……」痛!「真是的,看什麼看,看得人心慌意亂……」她又不會偷懶不做事,這樣偷跑來盯著她做什麼。
很想裝作不在意的蒲恩靜低下頭,以褚紅的流光線繡下朱槿的主脈。她以為她能心平氣和的繡完剩下的半朵花,可眼前老是晃過那雙黑如深潭的瞳眸,心情無來由的煩躁,沒法坐得住。
她抬眼偷覷,人不見了,不請自來的失落感盈滿心間。
算了,繡不下去就別繡了,過於勉強反而繡不出好繡件。她是雙腿健全的蒲恩靜,不是坐在輪椅上的殘廢女孩蒲秀琳,上天還給她一雙腿就是要她多走動,她還坐著不動幹麼。
給自己找了個開溜的借口,蒲恩靜美目含笑的看了看低頭認真刺繡的繡娘們,她假意指導地從她們身旁走過,挑出幾個錯處後慢慢地往繡樓門口移動,腳步很輕,如同躡足的貓。
「咦,剛剛還在這裡呀!怎麼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人影了,莫非會飛天鑽地?」
才走出房就急著尋人的她,探望了半天也不見人影。
繡樓有兩個出口,一是往北通往正廳的垂花門,一是經過西院的偏門,可直接出宅邸。
蘭泊寧往西走到臨安街,巡視被搶走一大半客源的蘭家繡坊。他吩咐將舊款的蘭錦慢慢回收,不與被偷走製法的蘭錦打對台,都是自家研發的繡錦,打的也是自己,何苦來哉,不如等待新式蘭錦面世再分出高下。
而以為他往北邊走的蒲恩靜以信步的閒姿往前院走去,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做,只是想與他來個不期而遇的浪漫。
但她沒見到想見的人,反而在粉荷盛放的池塘旁發現一道孤單的小身影,更注意到這孩子的手比一般孩子的要來得白晰許多,小手拿著細竹條在沙上畫來畫去,神情異常的專注。
是小叔,蘭瑞傑。
蒲恩靜輕步的走過去,像是見到荷花開得正艷,因此被荷影吸引過去似的。
她不確定蘭瑞傑得的是不是自閉症,但可以肯定不愛說話的小孩子個性可能較為內向,不喜人打擾。
通常這一類的孩子很聰明,常有某種驚人的天分。
於是她悄悄地移近,在一定的距離停下。她清楚地感覺蘭瑞傑很不高興她的介入,偷偷瞄了她一眼並往後移了幾步,似乎要避開她,不肯與她多做接觸。
有個萌到不行的可愛妹妹青青,蒲恩靜對小孩總是有些許偏愛,不忍心他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沒有玩伴、沒有說話的對象,最好的朋友是形影不離的影子。
於是她撿起一旁的樹枝,也學他原地蹲下作畫。
不是解救,而是融入,一家人該是沒有隔閡的。
起初蘭瑞傑不以為意,卻是漸漸地被她的行為吸引。
「你畫的是什麼?」長得真奇怪。
一條有翅膀的魚引起蘭瑞傑側目,他動也不動的側過臉,偷看一眼畫在地上很胖很胖的……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