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兒個她終於明白了。
站在丙字號棧房裡,翻開一大木箱,驚見裡頭一件件的鐵甲,她既錯愕又像是瞭然於心,靜靜地回到帳房裡,取出王朝的地圖查看,就著位置猜想近來戰火引發的路線。
她看得專注,壓根未覺有人走進了帳房裡,輕輕地按住她桌面的地圖,她嚇得抬眼,隨即吁了口氣。
「爺,你嚇著我了。」
「怎麼在瞧地圖?」周奉言笑問著。
「沒,就拿出來瞧瞧。」她含糊帶過,收起地圖,才剛擱到書架上,邊上的畫紙卻如雪片般掉了滿桌,她嚇得趕忙要收起,卻被他攔截了一張。「爺……」
不要看啦,不管她怎麼畫都畫不出他的神韻,完全不及他房裡畫軸十分之一的功力,所以她至今還是沒勇氣拿給他。
「你畫的?」周奉言諮問著,看著自個兒的畫像。
今世不作畫的她為何開始作畫了,難道這是個徵兆?
「嗯,畫得不好,你別瞧了。」她急著想收回,他卻抓得更緊,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幾張。「不成,這裡的不能再給你瞧。」
「不成,你把我的神韻畫進畫裡了,得燒掉才成。」
於丫兒微愕,雖有不捨,但只要可能危急他的,她全都能捨。「可你房裡的畫軸怎麼至今還未處理呢?」相較之下,那支畫軸裡的畫像,別說神韻了,簡直是他走進畫裡了。
周奉言就著燭火,一張張地燒著。「那張畫軸我改日再處理。」
「喔。」見他毫不惋惜地燒著畫,她實在是搞不懂他。既然不能畫他的畫像,當初墜谷時,為何他會問她何時再為他畫張畫像?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爺,還未正午,你這時分怎麼會出宮?」
「宮中為戰事忙亂,我又幫不上忙,留在宮裡也沒用。」確定所有的畫都化為灰燼,他心裡突生的不安才微微地消去了些。
「他們不會要你指點迷津?」神官的作用,不就是在這當頭才顯得重要?
周奉言掀唇笑了笑。「藥石罔效了。」
「咦?」
周奉言吹熄了燭火,垂眼正視著她。「丫兒,我要你在十天後離開巴烏城。」
於丫兒楞住,一瞬間說不出話,像是深藏的恐懼突然落實了,好半晌才擠出破碎的聲音,問:「爺呢?」
「我要留在這裡。」
「可是爺會要我離開,那就代表戰火會延燒進巴烏城,你卻還待著……」
「放心,拾藏、戚行、巴律他們都會留在這裡,屆時我會讓你和舞葉先去西楓城找奉行。」
「可是……」
「放心,我絕對不會有事。」
「爺怎能如此篤定?」在他尚未回答之前,她大膽地追問:「因為這幾場戰事是你主導的?」
周奉言頓了下,尋思片刻才道:「是。」
「爺,你不知道謀逆是大罪嗎?」她心口一窒。「先前的鐵砂,眼前的兵器鐵甲……原來這些都是你企圖謀反所屯的貨。」
周奉言垂斂長睫。「丫兒,我會這麼做,是因為這是我瞧見的未來,我不過是順命而為罷了。」
「但也不該由你來發動戰事,要是被人發現——」
「除非你說出去。」
於丫兒直瞪著他,手心早已是一片汗濕。「打從我重生以來,我就發現有些事和我上一世的記憶不同,我以為重生後許多人事物的改變是正常的,但我現在認為,是爺在操控這一切。」
「是。」他毫不諱言地承認。「因為我等候的契機已現。」
「契機?」
「推翻大燕的契機,因為老天已經聽見我的祈求,出現了一個足以改變世道的男人,所以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為何要推翻大燕?只要百姓安居樂業,只要——」
「丫兒,你待在牙行裡這麼多年,你確定百姓真的安居樂業?」
於丫兒不禁語塞。「但就算如此……」
「大燕上上下下已經腐爛了,貧更貧,富更富,再這樣下去,百姓只會成為路邊屍骨,所以我決定讓大定重新奪回江山。」為了讓於丫兒安心地退到西楓城避開戰火,他不惜將計劃攤開。
當百姓無以安身時,一點煽動就能讓他們群起造反,而他只需要在每個城鎮裡安插一點人手,再將百姓組織起來,雖說是烏合之眾,但也能撼動腐敗的大燕,接下來再用他養了十多年的民兵,從東西包夾京城,讓皇城兵盡出,接著配合周呈曄的裡應外合,只要能攻進宮中,一切都不是問題。
一切都照他的計劃進行著,眼前只差臨門一腳,他必須無後顧之憂地與燕祿成鬥智,取得最後的勝利。
於丫兒聽得一楞一楞的,睇著黑眸異常燦亮的他,突覺他像是畫中人一樣,在瞬間扭曲了俊顏,教她駭懼地退上一步。
「丫兒?」
「爺……你不是順命而為,如果是順命而為,你怎麼會在那麼久之前就開始佈局,等候契機?」她從不知道在他溫潤如玉的性情之下竟深藏如此嗜血的魂。「難道你會不知道為了成就你的計劃,得要拿多少百姓的屍骨去鋪路?」
「成就大業,就得有所犧牲。」
「爺,你真的是我識得的周奉言嗎?」她不禁問。
周奉言頓住,他,變了嗎?
卷五。「生,雙飛」
於丫兒待在房裡,看著替周奉言繡制好的錦袍,天青藍的袍擺繡的是白色如意雲浪,革帶上繡的是水藍色雲浪,革帶上頭懸著以他倆的發所編織成的同心結。
她心頭紛亂,眉頭緊蹙。
為何爺會變成這樣?爺明明是個性如清泉的人,為何如今卻視人命如草芥?以推翻大燕的目標,卻能侍君十幾年,蟄伏著就只為了等待契機……爺的心機怎會如此深沉?
最要緊的是,要是失敗了該如何是好?
忖著,聽見門板推開的聲音,她沒抬眼也知道來者是誰。
「丫兒。」周奉言輕聲喚著。
於丫兒徐緩回頭,清麗小臉上是化不開的憂愁。
「丫兒,人是不可能不變,為了改變,己身怎能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