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雁西越來越無分寸,任意強取豪奪了這份僅存的安靜。
他匆促地漱洗,一腔慍火。一日之初不該始於慍火。沒道理,他勉強讓死水般的生活圈容納一個異質的存在,現在這個異質卻不斷推波助瀾,擾亂他的步調。
不該是這種情況,一定是哪裡出了錯,他必須糾正這個錯。
頂著濡濕的面龐,他慢慢下了樓,走到餐桌旁,盯著整齊擺放的早餐內容。
一杯柳橙汁,一份蘑菇洋蔥蛋卷,兩片烤土司,剛出爐的香氣瀰漫空氣中,他卻一點也不為所惑。
平心而論,馮雁西算是個努力盡責的家務助理。她不偷懶,不馬虎,她熟悉整個居家收納擺設,衣物歸放從不出錯,每天勤快地擦拭地板,連窗簾亦曾拆卸下來清洗,甚至不知打哪兒找來的花器,擺放吐香的鮮花,定期更換種類,營造了一個窗明几淨的環境。然而做事這般利索的人居然嚴重缺乏料理天分,也許是近日脫離了酒精,范君易的味覺逐漸恢復了敏銳,因此不對這頓金玉其外的早餐抱持任何期待。
「吃吧,涼了不好吃。」雁西端上最後一杯咖啡,也陪著在一旁坐下用餐。
范君易想反唇,涼或熱其實沒什麼差別,一樣糟糕;但她盯伺著他,他嚥回那句話,拿起刀叉,切開熱騰騰、流淌出鮮黃起司的蛋卷。
「你以前做哪一行的?」他起了好奇心。
「社工。」她答得乾脆。
大感意外,他再問:「公部門?」
「民間的婦援基金會。」
他看了看她,這會是她的職業慣性始然,凡事全力以赴?
「為什麼不做了?」
「我需要錢。」
他又是一愣,她竟一派坦然,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編造。
「老太太答應給你多少錢?」
「視情況而定。」
「什麼情況?」
「你復原的情況。」
他立刻恍然大悟。這正是她不肯輕易放棄這份工作的根柢原因吧。錢經常令人無從選擇,但錢能解決的問題卻從來不是最棘手的問題。
獲得了答案,范君易很快有了腹案,不再覺得餐點難以下嚥,他迅速掃完煮得半生熟的早餐,喝下幾口劣質咖啡——對咖啡,她連咖啡豆的品味都有問題。
「這樣吧,」他嚴正地面對她,「老太太答應你的數字,我如數給你,一分不少,就當作我們之間的交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透露,從今天起,你不必勉強待在這裡,做一份沒有意義的工作。老太太那裡,我自會應付。」
雁西垂眼聽完,范君易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的眉梢眼角沒有一絲動容或暗喜。她放下咖啡,抬起頭,審視著他,圓眸清亮,審視裡帶著一種無聲的批判,批判裡彷彿又夾雜著失望與不解。在這短暫時光裡,她脫出了方佳年的影子,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馮雁西。
「你可以考慮看看。」范君易不禁收回視線。
「唔,聽起來是個好交易。」雁西突然笑了,「但是范先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禁不起也不該交易的。對我來說,一次交易已經足夠,還有,我是有職業道德的。」
「……」
雁西推開椅子,起身走開。
這是拒絕的意思了。范君易詫異,剛才是哪個環節表達有誤了?對她而言,這筆交易並沒有任何損失啊,他還替她省了不少功夫和時間,有何不妥?
難道是因為那件意外?那件她從未說清道明,卻暗示得煞有介事的意外?
他忽然覺得嘴裡的咖啡走味得厲害,趕緊改喝柳橙汁,更糟,不但沒有預期的甜口,還驚人的酸澀。他暗自感慨——馮雁西大概不知道,她這件差事要做得下去,還真得靠他已麻木的生活感知呢。
還在胡思亂想,雁西又回來了。她面色如常,手上拿著不明物,直接走向他。趁此機會,范君易決定主動攤牌,他起身對她道:「你那天提到,我們曾經有過關係,是不是真的?」
「……」她詫異不已,耳根發熱,突如其來的詰問讓她十分困窘。
「是真的嗎?」
「……」是或不是,一個字或雨個字絕不是事情的全貌,但這種事如何細說從頭?雁西為難了。
「就當作有吧。」不待雁西說分明,他直接定案,「你和老太太之間的交易直接作廢,我直接和你談吧。除了原先說好的數目,你還想要多少,才肯辭工?」
「……」她半張嘴,想說什麼,卻有口難言,耳根到面頰頃刻間爆紅,但並非羞赧,而是激動,萬分激動,她胸口起伏,兩眼汪著水氣,比平時晶亮,也更堅決有力,她直瞪著他,出聲微顫:「你——敢再提一次交易,我就……我就告你!」
最後兩個字特別鏗鏘有力,范君易一陣傻眼,兩人對望良久,在目光裡解讀對方無法傳譯的心思。
慢慢地,他們同時感覺到彼此間的空氣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的不一樣,兩人都別開了臉;范君易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雁西激昂的情緒則逐漸平息。
畢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對過各種不堪的情況,雁西緩了口氣後,重整心情,再回頭,表情已恢復了自然。她低頭從手中的小包裡取出一隻嶄新的刮鬍刀,遞給范君易,「換一隻吧,你鬍渣老是刮不乾淨。」
他接過手,握在手心;雁西逕自收拾起杯盤,走進廚房洗滌。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啊,但一時之間,他竟然對雁西無計可施。
范君易有訪客。
雁西收到警衛室通報後,放下手邊的家務,在前庭的金屬雕花門旁等候。
透過樹籬,雁西窺看了訪客幾眼,是一名年輕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鏡,衣著輕鬆,步伐急促。
來者是客,她端起了禮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對方霎時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原地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