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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頁

 

  馮雁西和方佳年無論有幾分像,那幾分像其實都已分佈在看得見的輪廓上,看不見的本質卻極之不同。

  「……你不單純是來當家務助理的,對吧?」張立行識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時後有個重要會議,另外再約個時間吧。」

  雁西喜歡替母親做清潔工作。在這段短暫的護理時光裡,她感到特別平靜。

  雖然在雪白的床單和靠枕的襯托下,母親那顆面色灰敗、臉頰凹陷的頭顱益形萎頓,令人不安。

  雁西對擦澡並不在行,但她不厭其煩請教看護,手勢輕柔,用上特別選購觸感柔滑的毛巾,擦拭在枯黃的皮膚上,宛如對待細皮嫩肉的嬰兒般慎重。她甚至連導尿管都知道如何使用,學會觀察母親的氣色和肢體語言,確認母親是否被無微不至地照護著。

  雁西不時觸摸搭在被單上仍有餘溫的嶙峋手掌,感受母親的生息,輕輕撥動拖曳在病床四周的各種管線,盯緊維生機器,以及屏幕上的心跳和血壓數據。

  她動作輕巧,連呼吸也不敢放肆,但床上的母親竟緩緩睜眼了,眼皮掀張得很吃力,暗濁的眼珠鈍拙地移動,費了番功夫才將目光定著在雁西身上。

  「媽,我吵醒你了?」她輕聲細語。

  母親眨了兩下眼皮,雁西微笑,「沒有就好。」

  「告訴你喔,我找了個新工作,薪水很好,環境也很好,就是老闆陰陽怪氣了些。不過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應付,比起以前在基金會處理的那些家暴案,他啊,比那些失心瘋的男人好太多了。」她噘嘴做個俏皮的表情,「就是任性了點,頑固了點;不過,他是有本錢任性。這世界就是這樣,有人總在揮霍自己的幸運,有人只要求一點小狗運氣。」

  「……」母親無言和她對瞧著。

  雁西繼續絮叨著,和每一次來到贍養院進行的模式一樣,主要是近況報告,「我今天回市場把店面交還給房東了。沒關係,等你出院了,我們再找更棒的店面。我碰到李太太和王小姐了,她們都說還是習慣你替她們做的頭髮,希望你早點康復回去喔。」

  「雁南學校的事都決定好了,選了芝加哥。冬天是冷了點,但學校很棒,又可以給獎學金,所以學費的事你不必擔心喔。」

  母親吃力地眨了幾下眼皮,雁西靠過去,辨識對方眼神釋放的訊息,咧嘴笑道:「我說的是真的。雁南自小運氣就好得很,你以前不也這樣告訴我?」

  「我最近比較忙,工作的地點太遠,沒辦法三天兩頭來看你,不過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對看護眨三下,她會打電話給我的。」

  母親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現淚光。

  「別難過啊,醫生說放寬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氣色不是好多了嗎?」雁西勸慰著,在母親的手背上印上一個吻,臉上始終漾著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於苦澀,就會使人備感空虛。

  「媽,我真想念你。」她柔聲說,想念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母親。

  雁西步出病房時,嘴角總是特別僵硬,身體也特別疲憊,尤其是再從護理站那裡得知母親病情進展不大後,她的笑容隱沒得更迅速。

  離開贍養院,她如常買了些水果供品,繞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薩,拜託,我只要一點小狗運氣,並不多,」雁西喃喃祝禱,「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夠平安健康,至於我不愛的人……也懂得好自為之吧。」

  回程坐在捷運車廂裡,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馳至終點站;終點站下了車,轉乘小區巴士上山,抵達小區大門,和警衛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棟樓房。

  慢吞吞地,因為她要面對的是另一個難以掌握的未知數,委實雀躍不起來。

  一到前庭的雕花門前,雁西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吃了一驚,衝了進去,屈蹲在花園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來,面對她,她定睛一看,是范君易,雙手沾滿了泥漬草屑。

  「你出去了一個下午。」范君易語帶責備。

  「……」萬分訝異,這是雁西到這裡工作後,第一次看見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條。」

  「我沒看見。」他拍去手上的髒污,「有人按門鈴,提醒你晚上別忘了參加防災講習課程。」

  「啊,是主委陳太太。」她拍一下腦袋。

  「我不管她是誰,請你轉告她,下次別再狂按我的門鈴,擾亂安寧。」

  待范君易進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纔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黃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邊;他應該還欣賞了一會鯉魚群,因為小小的石砌池子裡布撒了一些魚飼料,魚群相繼冒出圓張的嘴爭食。

  她淺淺一笑,隨後進屋,放下背包,轉個彎正要進廚房備菜,卻見范君易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門邊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擰著眉,表情遲疑,似在尋思措辭,「你,到底還要讓我吃多久難吃的菜?」

  「……」無言幾秒,她鎮定反問:「難吃嗎?」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我不出聲只能說我隨和,不代表我沒感覺。」

  「噢,我以為您不在乎。」她聳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側著頭思索,神情嚴肅,「怎能說敷衍?您食不知味,還不是糟蹋了好菜?」

  范君易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大為光火,「這是職業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職業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難道可以因為信眾聽不見就只敲半天鐘?」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點頭稱是,抬頭道:「那您做一天人卻活得像塊廢柴又該怎麼說?」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兩臂垂放握拳,顯然瀕臨爆發點;過去的婦援工作經驗讓她看出苗頭不對,她反應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閃進自己的小寢室,關上門,還上了鏈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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