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若有所悟——昨天那一招可不是完全沒效,雁西分明是忌憚他再度全裸上陣,寧可透過重低音喇叭在門外轟炸他,也不願再踏進他的睡房一步。
「就知道你虛張聲勢……」他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但這麼早起來有何意義?著實令人費解。
梳洗過後,剛步出房門,便看見雁西站在二樓偏廳等候。他挑眉詢問,雁西指著落地窗外的露台道:「今天我們在這裡用餐吧。」
他不動聲色,走到露台。
想來慚愧,搬進這屋子數月之久,他尚未涉足這塊角落,但雁西顯然觀察過了。她掃除了地上積累的落葉,將一對沾塵的露天座椅擦拭乾淨,其間的圓桌鋪上麻布桌巾,兩人的餐點皆已羅列其上,正中央還有一隻小小透明玻璃瓶插放了一枝桔梗花。細看餐點內容與平時並無二致,只是擺放得較具美感,和隨處可見的靜物圖片一樣清新悅目,也一樣沒有意義——范君易從沒欣賞過這種做作的用餐情境。
「坐吧,外頭有風,早餐容易冷掉。」雁西率先坐下,替兩人各斟了杯花茶。
「不是吧?讓我早起,就為了在這裡吃上一餐?」范君易跟著落座,一臉興趣缺缺,「這和一個小時後用餐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她望著遠處啜了口花茶,「這時候還有日出可以看,早一點當然更好。」
「日出?」
「嗯,看!我發現我們這房子角度真好,高度也夠,從這裡望過去,太陽剛好從對山的山坳裡升起,好看極了。」她雀躍地伸臂在半空中指劃著。
順著雁西手指望向遠處山脈,朝陽已略升起一個高度,在山坳之上,放送著箭芒般的晨曦,燦光流動,變幻,逐漸佈滿整片山頭、半個天際,也同步射向他們所在的半山腰。范君易窗口裡霎時儘是光輝,無法直視,偏頭閃避,正好看見雁西的側臉,她瞇著雙眼,彎起唇角,泰然迎向日照,面部輪廓因此鍍上了一層霞色,讓她添上幾許平時少見的柔美;但接著她放下茶杯,高舉雙臂,鼓胸做個深呼吸,孩子氣地高喊:「早安!」彷彿吸收了無數大氣能量,她咧嘴開懷笑著,轉頭看向他,興奮不已,「不錯看,對吧?」
雁西慢慢斂起了笑容,范君易根本不在觀日,而是若有所思對著她發怔,她有些尷尬自己的一廂情願,乾笑著:「你——好像沒什麼興趣?」
他搖頭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陽光可以療愈憂鬱症,所以才想盡辦法讓我早起,吸收正面能量?」
「……」她傾著頭默然,臉上並未有被說中的心虛。她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上,「也不全是這樣。就是覺得,在太陽老爺的威力下,整個地球,整個人類,渺小得其實和螞蟻沒什麼兩樣;但在我們的覺知裡,我們的煩惱卻無限大,大得無視太陽的存在,大得縮小了別人的感受,然後拋棄了自己……」
「你認為我拋棄了自己?」
「唔……我想你還不算是百分百,」她斜瞄他一眼,「至少你對我做的菜反應還挺大的。」
他又嗤笑了兩聲,「你做的那些無敵料理就算是中元普渡也沒有好兄弟敢下手行搶,你用不著再用這一招刺激我了,我自有我的人生選擇,無關對或錯。不是每天西裝筆挺、朝九晚五就是正確的人生。」
「我沒這麼說啊。」她皺眉,「至少酗酒不是正確的人生選擇。」
「……說到這事,」他滿臉匪夷所思地問:「是誰教你搞出那瓶藥酒的?」
「噢,我媽啊,」她毫不諱言,「小學時,我常看她泡製各種藥酒對付我爸。我爸是個歷史悠久的酒鬼,他一邊開雜貨店,一邊和鄰居喝酒,每天喝得很暢快很歡樂;但我媽就不歡樂了,因為經常結帳都蝕本。這也不難想像,我爸酒興一起,不但半買半相送,還無息借貸給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怎麼可能賺錢呢?」
「所以——他戒酒成功了嗎?」
她瞥看了他一眼,「沒。他是少見的怪胎,藥酒照樣喝個精光。」
「……所以?」
她指指天空,「所以他終於喝上天了,丟給我媽一堆莫名其妙的爛攤子。」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幸好你不是例外。」
兩人沉默了一會,范君易本想告訴雁西,他幼年時,曾讓大人帶著參觀一座早已忘了什麼名堂的熱帶蛇園時,被數尾偷溜出箱籠、吐著蛇信的小毒蛇狠狠驚嚇過,杯弓蛇影是他的真實寫照,她的藥酒其實不那麼神奇,但看著她被晨風輕拂的側影,浸潤在陽光下的眉目舒展,坦然說著不再憂傷的往事,他想道出的真實緣由頓時像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微不足道了。
或許是終於讓范君易走到了陽光下,雁西比平時表現活潑了些,范君易不介意捧場,指著早餐道:「今天沒什麼驚人的奇招吧?」
「別擔心。」她抿嘴笑,「天色那麼好,不會殺風景的。」
她說得沒錯,范君易確實吃到了兩人這段相處時間以來最美味的早餐,他難得被勾動了食慾,把餐盤上的食物一一填腹,並且覺得今天這壺花茶特別香醇。
雁西卻一口也沒動,她只顧著觀景,把自己的部分早餐讓渡給了范君易;她甚至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副望遠鏡,四處眺望,無比認真賞析美景,且不時瞄手錶一眼,再繼續對準鏡頭,好似期盼某個神跡出現在山林裡。
不久,像發現了新大陸,她直起腰桿對準山下某個方向窺望,接著把望遠鏡移到他眼前,似笑非笑道:「快,朝左四十五度角下望,不會讓你失望。」
「有什麼好看的?」他不以為然。
「人生呢,應該懷抱著隨時會遇上好風景的樂觀心情向外看,你沒興趣看日出,這個你總該有興趣了吧?」
他不明所以地接過望遠鏡,依照她的指示朝左下方對焦,鏡頭所含括的是稍遠處的一排紅瓦白牆的電梯公寓,後方是一大片鬱鬱竹林,很普通的小區,不知焦點為何?「你要我看哪棟公寓?」他移開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