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一句也說不出口。當初應該堅持回家養傷的,現在別說尾款,就連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湯了。
「但是我這麼努力……」忍不住迸出一句,一陣委屈泉湧,她的淚就要掉落,雁南從後面輕擁姊姊,「別難過啊,想我就來看我啊。」
於是雁西索性盡情飆淚,把一路以來積壓的委屈全數釋放,那始終提心吊膽的心情因大量淚水而得到徹底紆解。
雁南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
哭到哽咽,手機來電,雁西淚眼婆娑接聽,范君易直著嗓音劈頭就問:「你今晚會回來嗎?」
雁西趕緊抹去淚水,清清喉嚨,回道:「我不能。明天一大早要送機。」
「你回去兩天了,你一開始沒說清楚。」口氣明顯不悅。
「……那您扣我薪水好了。」
「你忘了,僱用你的人不是我。」
她吸吸鼻子,扶著額頭,忍耐答覆:「對,您說得是,我應該向老太太請假。」
「但你服務的對象是我。」
「……」她閉了閉眼,驀然激動吶喊:「對!是你!可是現在也沒差了,你們祖孫倆可不可以先協調好再來找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到底要什麼?我悟性太差,我辭職好了——」
「你不是缺錢?」
「你——」她一口氣險些上不來,「對,我計劃去搶銀行,工時低報酬高還不用看人臉色,一把槍拿出來全都乖乖聽話——」
「你今天是怎麼了?」
雁西頓時語塞,按下結束通話鍵,望著目瞪口呆的妹妹,她收起了淚水,擠出滿不在乎的笑容,「我這位僱主喜歡跟我開玩笑。來,我們再檢查一次行李吧。」
飛機起飛了,雁西打開手機,確定了時間,才疲倦地從機場大廳離開,決定搭乘公交車回台北市區。
之後呢?該去哪裡?車程太短,來不及思考出答案,終點站到了。
下了車,雁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前進咖啡館繼續精神奮戰嗎?不,她今天精神特別低靡,堅強的湯老闆感受不到任何威脅的。
那麼去看母親吧,她想念母親。
轉搭了另一班公交車,直赴贍養院。
母親正在熟睡中,她拉了張椅子在床畔坐著,盯著,一顆心平靜下來。
她坐了一小時,動也不動,直到巡房醫師找上她,和她談論母親的病情。
「沒退步就是進步,還是繼續支持性治療。前幾天你妹妹來看她,她表現得很激動,手指甚至能自主抓握,顯然你妹妹對她有正面作用,如果可以,請妹妹多來探望她。」中年男醫師善意提醒。
她猶豫了一下,「我妹妹出國唸書,會有一段時間不方便來,不過我會盡量來看她,我也吩咐看護了,特殊營養劑該補充就補充,費用不必擔心。」
「那就好。」醫師拍拍她的肩。「家屬能全力支持是最好的。」
雁西不禁在心裡反問,那麼誰來支持她?
走在長廊裡,雖是炎夏,近郊的風還算清涼,一陣陣迎面輕拂,午後陽光明亮,她卻琢磨著一樁不得不考慮的幽暗決定。
拿出手機,她按下了內鍵的號碼,對著手機裡職業化的親切女聲道:「林小姐,我是馮雁西,請安排個時間幫我家估價吧……」
合約若終止,母親留下還在貸款中的小公寓就要留不住了。
留不住的若只是房子,雁西覺得這樣的人生損失不算太糟,她想留住的偏偏是人,難度更高。
手機響了,她打開接聽,是朱琴。
「你是怎麼搞的?說好保持聯絡的不是嗎?昨天怎麼關機了一整天?」
「我忙,忘了充電了。」她提不起勁回答。
「劉小姐和我聯絡了,她和老太太去了一趟山上,這事你怎麼不提?」
「我忙——」
「你忙?是范先生忙吧?受傷了也不說。」
「……也不是太嚴重,走路慢一點不成問題。」
「那就好,快回山上吧,休假三天也夠了,人家不計較,我們就要更守規矩。」
「回山上?老太太沒意見?」她正等著接收被開除的口信呢。
「第三期款今天匯到你戶頭了,老太太對你的表現還算滿意,至少范先生唱反調的功力恢復了,而且不再足不出戶。說實話,不是我沒同情心,你這跤跌得真是時候,讓范先生沒辦法袖手不管,回去再加把勁吧。」
老太太?雁西喃念著。這位老太太真是莫測高深啊,仔細回想,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對她有任何一絲好感。至於范君易,她現在該擔心的是這個男人會不會讓她吃閉門羹吧?她昨天竟然吼了他!
雁西把臉埋在雙掌裡哀歎——這世事為何總是禍福相倚?
第6章(1)
鑰匙往右喀喇一轉,門輕易鬆開了,根本只是隨性闔上,連續兩道門都如此,未遭換鎖也未反鎖,可見屋主不想把任何人隔離。
雁西鬆了口氣,旋即又想,莫非這幾天范君易趁她不在,故態復萌,醉得不省人事,連門都忘了上鎖?
不容再想,門把用力一旋,她快步跨進客廳,迅速四下掃視,明亮的燈光下,范君易橫臥在沙發上,兩手屈枕在後腦杓,臉上倒覆著一本左右展開的書,書名是「食蟲植物圖鑒」。
能閱讀,代表神智清醒,她放了心。
但檢視一下總是比較妥當。父親的例證讓她不信任曾經是酒鬼的男人,他們總是輕易動搖,合理化再度喝酒的原因。
她靠近他,彎下腰,輕輕揭開書本;他密密闔著眼,鼻息勻長,盹著了。
雁西小心翼翼將鼻尖探近,在他唇緣四周努力嗅聞,沒有酒精,只有單純的須後水餘味;兩側聽幫子相當光滑,可見早上認真刮除過了;即使一個人生活,他還是遵守了要求,並未失序。
感到了一點欣慰,她露出微笑,正想直起腰,一隻大掌猝不及防箍住了她的後頸,她吃了一驚,范君易雙眼驀然掀開,灼灼瞪著她。
萬分困窘,嘴張了半晌說不出話,但這麼近互視太不像話,雁西用力掙脫他的手勁,往後拉遠距離,揉揉發痛的頸項,埋怨:「這樣很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