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驚疑,沒有激動,也沒有困惑。方母在電梯旁恭候雁西,溫婉地欠身致意,有禮地延請她進門,還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幾個大小紙箱入內。
期間方母和她正面交談了幾句,向她微笑致謝,言詞間充分表現出方家的涵養和節制。
節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認為,否則如何解釋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後,不曾顯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呢?
方家潔淨典雅,牆上有不少中國字畫,放眼找不到一樣有礙美觀的瑣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間在那邊,麻煩您了。」方母指著走道右側。
兩人協力將幾個箱子扛進房裡,堆棧在門後淨空過的角落。雁西起身後,觀望一眼這座失去主人的空間,萬分驚異,房間的面貌和她想像的大相逕庭啊。
像是要顛覆臥房外的整潔有序,房內雜亂無章,各種物品充斥在可以擺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范君易家所見的女孩氣玩意,反倒是陽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著專業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掛滿遮陽帽、防風頭罩、穿洞軍用皮帶;倚牆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繪異國面具、變形人偶,以及整塊黑壓壓瞧不出名堂但泛著香氣的雕刻木件;書桌上除了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數張頻繁以色筆塗劃的紙質地圖,還有三台專業照相機;最吸睛的是在范君易住處不曾發現的,各種尺寸的相框,羅列在牆上的幾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詳,逐一欣賞。內容多半是方佳年旅遊時的拍攝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見識的人文景觀,取鏡極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鏡,但只要入鏡,皆是一臉粲然,喜笑顏開,且穿著帥氣自然,像在地上打滾都不打緊,那健康俏皮的模樣和雁西見過的舊照神采判若兩人。
「請問您是她什麼時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換了工作,我在告別式上好像沒見過您。」方母在背後輕聲問。
「噢,抱歉,」雁西趕緊編個理由:「我當時出遠門,沒法來,我們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認識君易,應該和佳年很談得來。」
「是啊,」雁西心虛地笑,「以前同事都說我們倆長得像。」
「是麼?」方母顯得訝異,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某個角度是有那麼幾分像,不過佳年心眼應該比您多得多,您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
「……」雁西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來。」方母為怠慢而致歉,轉身走開。
雁西回頭繼續欣賞照片,往上一排,從左至右掃視一遍,心猛一跳,目光定著,再也移不開視線——這一排皆是合照,雙人或眾人合照,背景不同,但焦點相同,都是方佳年和一名男性。男人輪廓極深,像是中西混血,但偏向東方多一些,留著帥氣的五分頭和短髭,身材高大精壯,皮膚棕黑,屬於戶外型男。
男人和方佳年靠得極近,動作並非有多親膩,是神情,兩人笑容一致,眼神一致,心情一致,和諧得不容置疑。再往上瀏覽,反覆檢視,雁西驚愕得合不攏嘴——影中人不是方佳年就是男人,有一張是男人在夕陽下的單獨剪影,光線及景物佈局十分出色,是一幀外行人都看得出來的攝影佳作,方佳年特地沖洗出這些合照,不會是偶然,必然投射了不為人知的私人情誼。
這些照片漏掉了什麼?雁西張大眼,不厭其煩地審視上下排開的照片——
漏掉了范君易!一個和方佳年論及婚嫁的男人,完全沒有出現在這些傑作裡!
不僅照片,整個臥房,感受不出相關范君易的一絲氣味,太沒道理。
雁西手指漸漸發涼,她低下頭,管不住衝動,拉開最靠近自己的書桌抽屜,裡面乍看是滿滿的、日積月累的雜物,不具曖昧性,只瞄到一張印有旅行社抬頭的資料紙被推擠在一旁。她執起一瞧,上面主要印有旅程出發日期和回程日期,班機號碼、出發及抵達時刻,轉機信息……很一般的訂位確認數據,蹊蹺的是訂位者是方佳年和一名陌生男性,同樣不包含范君易,可日期與目的地和雁西從張立行口中獲知的相關信息相符。
心跳得太快,雁西無法順利閱讀下去,她迅速塞回紙張,關上抽屜,再度四下張望,搜尋蛛絲馬跡,疑竇不停叢生——這會是外人所熟知的方佳年嗎?
「不好意思。渴了吧?」方母捧了杯現打果汁進來,遞給雁西。
啜了一口汁液,雁西食不知味,她指著架上的照片,狀似感觸萬千,「佳年那時候真開心,對吧?」
「是啊,」方母溫柔地望向那些照片,「最後那半年,是我看過她最快樂的時光,即使也有掙扎、低落的時候,但多數時間她是那麼興奮、那麼開心地過全新的生活。雖然她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反對,我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誰能反對一個女孩真心想要的幸福?她厭倦了長久做家裡的乖女兒,想做自己,我明白她,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她的選擇,即使令人傷心,但沒有遺憾,那就夠了。」
「……」雁西呆了半晌,把新獲得的片段信息在腦袋裡重組著另一個故事內容,委實難以消化。她拿下一幀雙人合照,低喃:「這是佳年的選擇?他……看起來……和范先生很不一樣。」
「是不一樣。葛明很有活力,個性又爽朗,而且全心全意對待佳年,雖然佳年父親認為,一個只開了家運動用品店的男人憑什麼和年紀輕輕就開了公司的君易相比,但感情這種事……比不得的。」方母喟歎,拭了一下眼角。「他的店就在下一條街上,很有特色,佳年真是沒有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