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姑娘家。
是那個他在過橋時,短暫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個突,苗淬元身形一頓。
這一邊,姑娘飛快瞥了苗家主僕一眼,斷定是上門的顧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門的老師傅臉上,聲音正雅乾淨——
「請問這兒是梁故秋老師傅的作坊嗎?我是從老墨打鐵鋪那兒過來的,打鐵師傅們告訴我,這一帶就數梁老師傅的手藝最高、最細膩,我想請梁老師傅打造一件東西,不知可——」
她話不及道盡,老師傅亦未出聲,棚院內已響起淒厲慘呼!
「手!手——我的手!啊啊啊——」
「小六!小六受傷了!被斧板砍了!」
斧板是銅鐵混制的銳利板子,用來切磨冷卻變硬的銀料,而負責這活兒的年輕師傅顯然嚇傻,抱著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時擱那兒了?我……我沒瞧見啊……」沒瞧見,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學徒瞬間鮮血狂噴,抱緊傷臂倒地哀號。
梁老師傅見狀,立即衝去忙按住小六幾遭斷臂的傷處。
必定要送醫館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慶來趕緊往外頭河街僱船,眼前竟一道黃影閃過,那登門踏戶的姑娘伸手就搶,奪走慶來臂彎裡的藍布包。
「喂、喂喂——幹什麼幹什麼啊?!」慶來疾呼,一個沒留神,藍布包被搶走,連紅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蓋「啪」地一聲摔開。
「這個好!」朱潤月原本是鎖定那方裹物的藍布,沒料到解開藍布後,發現裡邊是一條長錦帶,她讚了聲好,又瞥見漆木盒內的飾物,眸子驟亮,手中遂抓起長條錦帶和盒內一根鈍尾髮簪,二話不說,起身衝向傷者。
意外來得突然,事情發生得太快,怎麼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會搶布奪簪。
苗淬元俊目甫動,擋已無法擋,那姑娘搶走東西便撲到小學徒身側。
「壓住啊!抓好!」
一刻鐘前,苗淬元尚以為「姑娘張聲大叫」這事,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讓他親耳聽得真真的!
果如他所想,這姑娘張聲大叫,丹田有力,簡直氣沖雲霄,連年歲足夠當她祖父還綽綽有餘的梁老師傅都被震懾住。
老師傅老臉一怔後,立時聽話地壓住痛到亂扭的小六,讓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雲錦長帶一圈圈緊縛在傷臂上端,力求止血。
她綁縛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見血,幾次催緊長帶,伴隨小六的哀叫慘呼,她充耳不聞,下手越發快狠準。
縛好長帶後,她抓起搶到手的鈍尾髮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貴,只因是鈍尾簪,戳起人來不會一下子戳出傷口,對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圓潤的簪尾,接連戳刺小六左胸至傷臂的幾個點。
苗淬元深瞳刷過異采。
他習過武,武藝僅為強身健體,並不高絕,但授武師傅教他認過人體的經脈和穴位,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佈。
她使的是類似點穴止血的手法,因無內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強刺激。
「拆門板抬人,快去僱船!得送醫!」她手勁未停,頭也沒抬,乾淨音質張揚起來令人心神凜然。
「門板來了來了!」幸得有人見事亦快,她一吩咐,門板立即被抬來。
眾人將小六抬上,趕著往外衝,人命關天,梁老師傅也無暇顧及苗家主僕,隨大夥兒往外疾走。
苗淬元舉步跟去,踏出作坊,見那抹鵝黃纖影一直跟在傷者身邊。
船隻沒能立時雇上,急得眾人直跳腳,卻聽姑娘揚聲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遠處廊棚底下避雨兼閒聊的搖櫓大叔猛地回頭。
一見門板上躺了個人,鮮血觸目驚心,用不著多說,胡大叔已三步並兩步躍下自己的木船,協助作坊的人將傷者抬上船。
小船擠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為了減輕負重好加快速度,朱潤月只讓梁老師傅隨行,便讓胡大叔出發。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見血勢大止,她面色微緩。
「當然送你爹那兒,這活啊,估計也只有他能辦!」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鬧騰一場,且有人受傷見紅,自然引來河街兩旁不少注視,朱潤月並不在意,僅垂眸想著還需做些什麼……唔,爹說重創外傷首要止血,再者,盡力讓傷者神識保持清明……受傷的小學徒痛到臉色慘白,一雙招子瞠得圓大,很好啊,著實驚嚇到了,但沒打算昏,也算氣魄……反觀她兩袖沾上的片片血紅,等會兒被爹瞧見,她家和氣愛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雙睫忽地一顫——啊!瞧她手裡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搖離,她突然立起。
大夥兒循著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認出——
「咦?是『鳳寶莊』的大爺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沒錯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與她對上,只聽她清亮一句。「接好!」
一物從她手中當空拋來。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風過,五指已接住她拋來之物——是那根被她搶去的鈍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搖快船趕水路了。」
「胡大叔,有勞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聲,櫓板來回扳搖,船身迅速蕩離一大段。
此時尚能聽到姑娘脆聲清凜道:「嘿,別閉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請你吃參糖,你陪姐姐說說話,咱們聊天,你別睡啊!」
圍觀的百姓紛紛收回視線,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著不放,就見船上那姑娘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從裡邊掏出圓狀似糖球之物餵進小學徒口中,自個兒也含了一顆。
她對著小學徒笑,含著糖球的一邊頰面小小鼓起。
岸上,慶來剛把重新收拾過的紅漆木盒抱了來,手裡還拽著一方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