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聽到——「焉本大爺跟罵兒予似,我是你兒子嗎?」
又像聽到——「你家醫館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連藥材也相贈,哪天大爺不痛快,隨時能將你們掃地出門。」
「……沒有。」苗淬元撇開臉,咕噥了聲。
紫色脖圍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來挺好,朱潤月點點頭一笑,順手理著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漂亮,五指一攏將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與他相識那年,他身長已較她高出許多,這幾年她沒多大進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竄,如今她的頭頂心離他下顎是越來越遠,此時手被擒住,她抬頭看他,男人面上無波,探不出喜怒哀樂,她只覺這麼仰著臉不動,頸子會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掌心竟異常高熱。
心間盪開一抹異緒,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爺有不平之氣,衝我道出便是,忍著多傷?」
苗淬元只覺喉間苦澀,彷彿那顆早已下肚的參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著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當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樣看。
掌中很燙,心內微涼,他鬆了手勁放開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氣,擺出一副「大爺不跟娘兒們較真」的神態。
他這般嘴臉,這幾年朱潤月已領教多次。
苗大爺每回跟她鬥,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邊風傳「鳳寶莊」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獨到、待人如何周全、處事如何果斷且圓融……她聽著常心疑,外頭走踏的那個苗大與她私下相處的這一個,究竟是否為同一個?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顯,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鳳寶莊』,那你就別待這兒,村裡義診的地方燒著好幾盆炭火,你去那裡取暖。」說完,再拉了拉那只廣袖。
「別教我掛懷。」好像總是這樣。他想。
總是因她心涼難受,許多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對她一吐內心塊壘,想把她也弄得混亂難過,但只需她輕巧一句,便又能撫軟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掛懷,想她看著他時,那雙清朗瞳眸會為情湛動。
離開晾漁網的木架群,隨她走進村裡時,兩人靜默無話。
朱潤月悄悄側目好幾回,不動聲色地偷覷他。
嗯……說不上為什麼,就覺苗大爺心緒彷彿有些低落,但神色看著挺尋常,但尋常裡又不知哪兒不大對勁。
這樣的苗淬元是極少見的……她欲問問不出,腳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亦跟著停步。
見他回首,她隨他目光轉頭看去——
他倆身後一小段距離,盧成芳與樓盈素並肩走來,手中各抱著一個約莫半人高的木製偶人。
兩雙男女一照面,最先動作的是樓盈素,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垂顏斂眉。
察覺到她這小舉動,苗淬元暗暗冷笑,長目慢條斯理對上盧成芳一向溫和的眼神。
只是盧大公子一與他四目相交,有禮地頷了頷首後,長身有意無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誰擋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見他們倆走近,朱潤月已然笑道:「欸,剛才忘了帶木頭人下船,是我爹請盧大哥和素姐跑這一趟的吧?!」
兩尊木製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請人打造的,肩頸、四肢部位的關節可以活動,偶人身上亦畫滿經脈的分佈,點寫各大穴位。
朱潤月隨爹習醫,少不了它們相輔,她一直稱它們是「木頭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針灸時,多拿木頭人來跟病家講解,義診時也常把它們帶上,有時遇到對醫術感興趣的村民,還能用木頭人簡單授課。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帶著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沒找著姑娘,沒想到姑娘會出現在這兒,像專程回頭來尋誰……唔,然後……畢竟……木製偶人皆為實心木頭,頗沉,我便跟著公子一塊兒過來取。」樓盈素輕聲解釋。
只是這話先不提她這個說者究竟有意或無意,某位聽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揚笑,溫聲道:「樓姑娘如此纖細弱質,還是交給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對方臂彎裡的木製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來我來,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這木頭人常被我扛來抱去,對我來說不算沉。還行!」吆喝了聲,朱潤月當真把半人高的木頭人頂上肩。
一時間,三人六隻眼全盯著她。
唔……很古怪嗎?
她朝他們露齒一笑,沉靜眉眼注進活力。「嘿,雖我瘦歸瘦,還是有幾把力氣的。」道完,她轉身便走,大步朝村裡義診的所在邁進。
盧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彎挾著一個木頭人,卻探手想將朱潤月肩上的那個抓過來一起扛似。
朱潤月當然不讓他搶去,結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鬧起——
「盧大哥別再扯啦,等會兒把我爹心愛的木頭人扯得斷手斷腳,看我爹怎麼罰你……噢,不,阿爹喜愛你,不會跟你生氣的,最後肯定拿我開涮,盧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吧?小妹我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這麼一說,真把盧成芳制住,遂見他乖乖撤手,與她肩並肩往村裡走。
接著兩人不知又聊了些什麼,他垂首靠近,低聲說著話,她則側著腦袋瓜彷彿聽得仔細,那模樣自然親近。
跟在他們身後、保持約三大步距離的另一雙男女,心情各異。
對於樓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憐之情,然,他絕不願見有誰對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見時,樓盈素雙十年華,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無果。
據苗家布在鏡河坊一帶的「暗樁」傳回的消息可知,她與盧大公子自小親近,且稍年長之因,盧成芳對她雖不到完全言聽計從,但許多事亦都慣於與她商量,似是這一點令盧家老太爺對樓盈素多有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