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時春看著緊閉的書房良久。
「隨她去吧!她總會想通為父是為她好。當年皇上的戲言傷她太深,所以她才會生氣:但,儘管如此,她總不能不嫁人。這是一個機會呀,咱又不是奢求皇上寵幸她,只是想藉皇上代為作主,給她尋得好夫家。瞧,六月選秀之後,再沒多久就是秋闈大考了,到時全國優秀學子齊聚京師,多得是青年才俊任人挑選,不拘寒門陋戶什麼的,只要配得上寄悠的文采就可以了。我們沒有門戶之見,也願意幫扶其前程,何愁不能給你妹妹尋一樁良緣?而且有康大人在一旁著說兩句,皇上心中自是有底,必會代為婚配的。就算一切謀劃都不成,不過是又回到現在的樣子,並無損失。」
「可是一旦進宮選秀,又被送出來,那妹妹怕是當真嫁不了人了: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定又有一番淡資嚼舌了。」柳獻宏凝眉說道。
「再差也不過如此了。外人想要怎麼說,為父管不著,也顧不上,只要你妹妹能好,其它都不重要了。」
柳時春再深看了房門良久,轉身走出書院,交代道:「走吧,秋闈快到了,你心思還是放在讀書上吧,暫且別擔心這些事了。」
「是的,爹。」柳獻宏跟著走出去,不再徒勞地在書房外勸解些什麼,留下安靜的空間給小妹去思考。
如果容貌可以交換,他多希望相貌平凡的人是自己,那麼妹妹早五、六年前就可以覓得好夫家了。可惜了寄悠這樣好的一個女子,卻因為沒有好顏色,致一切被全然否定。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書房內的柳寄悠並不是沒聽見父兄的談話,也不是不瞭解父親的苦心:她氣惱的其實不是進不進宮選秀的事,而是當了秀女之後,皇上必會因康大人的請求而特意安排她嫁予別人這件事。
嫁人!柳寄悠暗自咬牙,氣惱地想著這可恨的兩個字。若她真的有心嫁人,就不會把自己留到年紀老大,還放任外頭那些風言風語把她當談資。這才清靜了幾年呢,沒想到好日子竟因為父親的慈心而再也不能悠閒度日。真是太失算了!她從沒想到父親會招呼不打一聲就私下做了這樣的事,讓她完全沒有思考對策的時間,一切就成了定局。
要她嫁人,倒不如人宮當一輩子受冷落的宮女呢。
不過,就算想住冷宮、想遠離後宮的爭權奪利,但待在別人家的屋簷下,很難真有一片清靜地能供她過起清靜的日子。再說了,一入宮門深似海,後半輩子被封閉在一方小天地,不得自由、不見天日,簡直就是坐牢,且坐的還是天牢,把牢給坐穿那種。不得自由的環境,再怎麼悠然淡定的心,哪還能心寬度日?她雖然愛鑽研佛理,卻沒興趣每天念佛撿佛豆虛度一輩子。
思來想去,嫁人與入宮,她都沒興趣,半點不想委屈自己。可恨如今情勢不由人,她竟怎麼也想不出化解的辦法。
她知道自己的思想不容於當今世道,在自我的世界中有這種想法尚可,但若步出了閨閣,便不能不去理會世俗環境對女人的種種束縛,以及其加諸於女人的桎梏:也不能不去體念父兄的難處,畢竟她己經成為家人的一種心病。一個超齡未嫁的女兒、妹妹,對他們顏面上也是難堪吧!何況他們根深柢固地認為女人只有嫁人才會幸福,那麼她遲遲無法嫁為人妻,在他們眼中必是萬般不幸了。
不是說她對婚姻本身沒有任何憧憬,而是她不願為婚姻、為一個男人去改變自己目前的生活。或可以說是自私吧!她太愛自己了,己沒有其它心力去服侍一個男人,為別人經營一個家,甚至開枝散葉。她只想自己好好的。
而嫁了人之後,實在很難有好好的時候。比如說吧,七出這東西。大戴《禮記》本命篇有雲,婦有七出:不孝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一一犯了以上七出之條,丈夫可以毫不客氣將這名女子丟出家門。這七出,是多麼籠統,又多麼容易就被定下的罪呀!
立足點就不公平的婚契,要教女人如何安心去托付自己?白居易不早早就說過了一一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僅僅簡單兩句話,便己透徹說出了全天下婦女的處境。
班昭夫人的《女誡》、長孫皇后的《女則》傳頌天下,用以警惕女人守分謙卑,條條框框得彷彿將女人的世界圈在一個極逼仄、難以喘氣的範疇裡:可,待忿憤的心思沉澱下來之後,卻是不得不承認,若以另一種角度去看待,這就是兩本教授女子如何在男人為尊的世道裡的求生法則。
這樣的憤世嫉俗是很糟糕的吧?柳寄悠坐在竹椅上自嘲地淺笑了下。以男人為尊的世道,彷彿天下的責任都讓男人給擔當了去一一大到經緯天下、保疆衛土:小到賺錢養家、養兒育女,什麼活兒都干了,襯得她們這些女人不事生產,好像除了生子傳宗接代之外,再無其它用處。
現實一點地說,如果今天她亦是扶持柳家生計的人,自是可以大聲說話,擁有話語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就算說了一萬遍不想嫁人,但愛她的家人仍然充耳不聞,一心以「為你好」的名義,擅自做著她不願意接受的決定。
只是……嫁人?給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這樣的事,她仍是抗拒不已呢。
那個「害」她乏人問津的當今皇上,到底說來也是個「恩人」呢!沒想到他真如傳聞所言那般長得俊逸不凡,遠勝天下間所有男子,任何人站在他身邊,都是螢光與皓月的對比。容盛,氣質更盛,讓人只能仰望,不敢想比肩。即位三年,政治一片清明不說,在朝堂上順利地從顧命大臣手中收攏權柄,更是手段了得,確是一代英主的氣勢:可以想見,金璧皇朝的百姓,至少還能安度二、三十年的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