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跟你聊這些我很愉快。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的事。」
這沒什麼,鍾憐心裡想著。相較於她跟其他女官定時說笑話,開著歷代皇帝的玩笑,說給謹帝的那些明明尚青春、心境卻已如枯燈,彷彿待在墳場的妃子們聽……跟馮無鹽聊好多了,至少會給個反應。
思及此,鍾憐有些猶豫,最後硬著頭皮自己作主。她柔聲向道:「今天跟姑娘聊得盡興,眼見天都要大亮,姑娘可否借床角給奴婢合個眼?」
馮無鹽一怔,說道:「好。」這種時候也不好意思說習慣自己獨睡。她退到床的內側。
鍾憐拆下簪子散發,和衣上床。「姑娘家裡有婢女嗎?」
馮無鹽笑笑。「曾有過。後來覺得麻煩,就送走她了。」
鍾憐對於同工作不同命的婢女不表示任何意見,又狀似隨意問:「姑娘有姊妹嗎?感情應該是很好了?」
「……我家主張多子多孫。我姊妹許多,感情倒是尚可。」至少還沒跟哪個姊妹抵足而眠過。
「原來如此。姑娘,分點被子給我?」
馮無鹽在心裡歎了一口氣,依言分過去。她真的不太習慣跟人一塊睡,但鍾憐待她極好,怎能拒絕對方?有時她明明覺得自己心硬,連十六她們也認為她鐵石心腸,偏此時此刻她發現其實自己是隱藏性的心軟。
「姑娘,我們剛說到哪了?明喜公公被迫殉主了……」
「不是說假的嗎?」
「人都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真的有明喜公公這號人物,而且,他確實也被迫殉主了。」
鍾憐真是個歷史癡,而她不是,正巧互補。馮無鹽微微一笑,同時分了心神在她說的事上,捧場問道:「然後呢?」
「前朝靈帝曾讓宮裡的奴婢殉主,明喜公公就是當時的一員。他是少數逃過靈帝毒害的宮裡人,卻沒想到在開國主故去前,親自點了明喜,要他殉主。」鍾憐轉過頭,看著馮無鹽的眼眸微合,更加輕柔地說:「明喜逃過第一次的殉葬,卻逃不過第二次。因此我們璧人總取笑他,該是他的就是他的,逃也逃不了:晉人則諷他,忠義之臣怎能侍兩主,他早該死了。要奴婢說……嗯,當人奴婢的,真不容易,這是我做過最出格的事:但願姑娘你習慣了有人一塊睡後,有一天再回到獨睡,能夠如我們璧人一樣,不論悲喜,做過的事絕不反悔。」
馮無鹽被請上了甲板。
她上甲板的次數不多,夜晚更是幾乎不曾,除了那次採選的船經過。黑沉沉的夜裡,站在甲板上本來是看不見四周的,但河面上行進的船隻各自燈盞熒熒,竟小幅照亮了河面。
遠處有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不,又不像是人……
陪在一旁的鍾憐也是一臉茫然。
喜子走過來,表情複雜。他收拾情緒很快笑道:「馮姑娘看過河上夜景嗎?」他指指岸邊,「其實白天上來,有時也會看見岸邊有鋪子,賣雜物的也有。我記得,這樣一路往京師時,岸邊還有賣胭脂水粉的。」他指著船舷那方向,「爺那頭比較能看得清楚,不如我領你過去吧。」
馮無鹽舉步尾隨。
今晚,甲板上空蕩蕩的,不似那天地方兵丁上來時,還有船工與護衛守著。她看見站在船舷邊的高大男人,心裡已不似一開始的保持距離。
……但,應該也沒有太親近吧,她想。
雖然有著情動下的纏綿,可也不是每夜都如此。她不想,沒感覺時、熬夜設計版畫時都是拒絕的,他也沒有特別的強迫。馮無鹽觀察過他,他的身份地位極有可能出乎她想像外,因此他的自尊不允許去強奪一個不情願的女人,這令她感到安心……至少,主動權在她手裡。
馮無鹽停在龍天運身旁看著他。是他喚人請她上來的。
龍天運笑道:「怎麼不披件斗篷上來,半夜風大。」
馮無鹽坦白道:「我不冷,如果沒有必要遮,還是輕便點好。旁人看我個子小,就以為我身子弱,其實我比一般姑娘強上許多。」
「喔,也對。」這話的語氣有些意味深長,彷彿想到了什麼。
馮無鹽充耳不聞,帶著好奇轉頭看向河面。河面船隻仍在行進,速度卻是漸緩許多,模糊的殺價聲傳進她耳裡,似乎有人在岸邊叫賣。微弱的燈光映出她眼瞳所看見的河面夜景。
「……每天晚上都如此熱鬧嗎?」她驚歎,定神東張西望,不是走馬看花匆匆掠過,而是一段段留存在眼瞳裡,才又移看下一段。
龍天運看著她眼裡燃著微微的火苗,低笑道:「不是每一個夜晚,河岸上也不是一定有人,我讓你上來,是因為這段河岸最熱鬧。」
「你常經過嗎?」她轉頭看向他。
「少年時期過了幾趟吧,這幾年還是第一遭。」
馮無鹽想起那塊夜光木,語氣略有羨慕:「你也出過海?」
龍天運的眼眉彎起。「海上,就是我的家。」
馮無鹽看著他的笑,有些驚訝。這個男人看起來很和氣,可也僅止於看起來。他常笑,卻是帶點漫不經心的高高在上,並非從心裡湧出的喜悅:而此刻他僅僅眼眉微彎,就能感受他心裡的愉快……因為提到他的家嗎?
龍天運見她直盯著自己,笑意深刻了些。「我十二歲出的海,從此愛上它。你十二歲呢?在做什麼?」
「我……」她想了下,毫無防備地回道:「那時候我在雕刻。」其實問十三歲、十四歲的答案都一樣,見他神色像解了一個長久期待的謎題,她抿了抿嘴又道:「你在海上待了很多年吧……你身上有海潮味。」
他怔了一下,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低語,低笑道:「你雕版也是多年了,你身上有書香混合著乾爽的木頭味。」
馮無鹽臉色微熱,很想向他是不是男人都喜歡女子身上有花香味,但她及時停止這個想法,改而向道:「你以後還是會回『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