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斜窺去,可以清楚看見她柔順的黑髮及腰,側臉在光芒下陰暗交錯,帶點晶瑩的濛濛碎光。他沒有看錯……
他聽見輕輕一聲嗯,才意識到她回應他了。
他舔舔唇,思考著是哪裡出問題了。思親?「馮姑娘是否需要寫信給家裡人?改日我差人送出,以免他們擔心?」
這一次他等了許久,才又看見她側過頭朝他微笑。「不用,」頓了一下,像在壓抑喉口,再輕聲回著:「尋了兩天找不到我,就不會再找了。何況,我也該回去了。」那聲調如涓涓細流,幾乎帶著幾分氣音。
喜子避開她回不回去的問題,同時下意識迴避去看她。他總覺得,這時不要看或許比較好。「我以為馮姑娘是家中生計來源,他們應該心急如焚。」那頭嗯了一聲,又頓了半天,才回:「是心急如焚。但是他們一向不願想太多。我的木刻版畫都收在家中,真的等不著我,生計若有了困難,他們會去賣掉版畫。當然,如果聰明點,可以用加印的方式。」
真是冷靜,他想。可是既然冷靜,為什麼突然會……「我當年會賣身,也是因為家中窮困,我親爹賣掉我的。這在金璧裡也不少見,早就不是大晉朝末的民不聊生了,為何還有這種情形發生呢?那時我常這麼想著。」
喜子聽見這話,輕吁一口氣。其實剛才話說出來就有點後悔了……只是看她這樣,就忍不住說一下自己過去的事。
「我們都困在其中,一時找不到出路。」她道。
他看去,由她側面的微彎嘴角看出她一直保持著同樣的笑容。
他又聽見她道:「你找到出路了嗎?」
喜子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的濕意,低聲答道:「好像有。跟著主子,是最好的出路。」
她又嗯了一聲。
喜子想起她說的那句「我們都困在其中」,難得起了同病相憐之感,安慰道:「如今你跟著主子,也算是有好出路了。」
這一次,喜子沒有聽見任何一個「嗯」字,燈籠裡的燭火忽地熄了,雖然天上有星辰,但一時間明暗的落差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對他施了一個謝禮,並沒有開口說話,就這樣推門進去了。
或許該告訴主子,馮無鹽的狀況不太對。可是,現在怎能打擾主子?等明早,他想。傻子都知道此時不能打擾主子的興致,就明早吧。
關上門後,室內一片漆黑。
她站在門前,動也不動,朱唇微啟,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像無法呼吸一樣,肩頭微微聳動,急促地吸著氣。
小廳無聲,只留她隱蔽的細碎吸吐聲。
她往桌子走了兩步,膝下一軟,她及時用雙手撐住地。廳裡,響起沙啞聲音:「你行的。」
掌心緩慢而小心地離地,站穩後背脊挺得十分直。
「小事。」
她露出笑容,摸黑走向桌旁,摸索到燭台點亮後,暈黃的火苗驅趕些許的黑暗。她從腰間小袋拿出碧玉刀,輕輕撫過刀面,緊握著刀柄。
不經意間,她瞥到她替龍天運畫的像,衣著還沒畫好,一雙眼眉卻已經有十成像了。
畫像有些模糊,她閉了閉眼,再張開依舊是模糊著。她低低吐了一口氣,手指壓住眼睫半天,再張開時已有幾分清晰。
趁著還沒再次模糊前,她盯著畫像男人的一雙眼。
「……原來,我也會當作沒有看見來騙自己。」一個人,再怎麼遮掩,眼神最容易透露週身的氣質,何況龍天運從不遮掩。
非要等到心灰,才肯拿掉自己親自蒙上的眼紗。她動了動嘴,輕輕嘶吸著黑夜裡冰冷的空氣,拿起畫像送到燭火上。
橘黃的火光吞噬起畫像,她木然地看著。
「姑娘,雕版工具送來了。」
馮無鹽沉默一會兒,輕聲說道:「請拿進來吧。」
鍾憐推門而人,往桌子這頭看來,臉色大變。「姑娘!你在燒什麼?!」她衝進來,立即從馮無鹽手裡奪下燒了一半的畫紙。不能用踩的,正在著急時,跟了進來的喜子反應很快,拿起茶壺的水淋了下去。
「馮姑娘,你……」
「不小心燒到的。」馮無鹽不經心地回著。
喜子看得分明,根本是她拿著燒的。「馮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燒的畫像是誰,要是讓人知道了,你——」
「不知者無罪。」
鍾憐與喜子同時怔住。
「工具都取來了嗎?」
「有,都在這……」鍾憐將一排工具放在桌上,近距離下看見馮無鹽抬頭朝她笑著道謝,她頓時呆住。
「原來這就是那位雕版師會用的雕版工具嗎?」馮無鹽的表情略帶驚喜,愛不釋手的,但她的聲音卻是輕中帶著沙啞。她抬頭看他們一眼,說道:「你們可以先去休息,我想試看看。」
「不,」鍾憐回答得極快,「我留下陪姑娘。我對版畫也很有興趣。」
馮無鹽沒有回她。她在陰暗不明的燭光下研究著工具,看似入迷認真,小廳裡也靜得無聲,直到鍾憐試探地說道:「姑娘,何不……服個軟呢?」
喜子訝異地往鍾憐看去。鍾憐身為宮中女官,向來規矩,只做該做的事,不多言不多做,陛下看中的也是她這點。
馮無鹽抬頭看她,意識到她在說什麼,微笑道:「我不吵架的。」
鍾憐也沒有逼問,再繼續道:「陛下有意讓姑娘有孕,這對姑娘來說,是一件值得大喜悅的事。」
聽到「陛下」兩個字,馮無鹽心頭一顫,竟產生短暫的耳鳴。已經猜到了,不表示願意親耳聽見,就如同明明知道這一切遲早會發生,可是,一旦親身面臨了,還是會炸得肢離破碎不成形。
……為什麼她會被炸得肢離破碎?她都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啊。
她放下手邊工具,看著半在陰暗裡的鍾憐與喜子。她這頭火光雖小,卻足以照亮她的所有神情。她輕輕吐了一口氣,客氣笑道:「我只是一時緩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