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自黑暗裡現身,走到床邊。難得的,這一次他臉上沒有噙著笑,眼眉十分漠然。他隨意放下書,坐在床前的凳子上。
不太對勁,明喜想著。夢裡的血腥味像是進入現實中,混合在冷冽的空氣裡,讓人忍不住戰慄起來。
他下意識往屋裡黑暗處掃過一次,確定不是身在夢裡。
「陛下……今日要早朝,陛下不休息麼?」明喜小心翼翼地問。其實他想下床站著比較好,但男人坐的方向杜絕了他下床的可能性。「還好,今晚剛殺了人,精神尚可。」
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於隱隱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麼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裡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裡事並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麼。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麼?」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脫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裡,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著明喜,彷彿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麼討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回覆的情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裡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隨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聽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於他參與的戰爭裡: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決斷狠快,令他驚訝。這些跟新帝私下的為人態度大不同,彷彿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靈帝一開始也是這樣,後來整個人就偏向殘酷無道的那一面。
會成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雙面性子?他一開始是懷疑過,但隨著相處時日長,倒寧願想成新帝就是一個只要不惹他就不會咬人的猛獸,而他明喜斷無惹到他的時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舊和煦,噙著笑意道:「太監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有感情。」一頓,他又道:「不急,慢慢來,或許你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也或許遇上了得慢慢累積才會發現。」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認為陛下說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養。奴婢想求個恩典,請陛下恩准奴婢與昭明殿裡的宮女對食。」
「……對食?」男人輕聲重複著。
他以為這位陛下不解其意,於是解釋道:「就是搭伙過日子,如果放在民間,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沒有說話。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著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看出墨色的碎發稍覆著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正盯著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發涼。
片刻後,男人在安靜無聲的夜裡開了口:「昭明殿?叫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儀珠。」明喜小心地回著。
男人喔了一聲,停頓一會兒,似乎在想像她的長相。「是個晉女,相貌不錯,膚白胸大無腦。」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嘴裡不太乾淨,卻少見陛下如此……不對,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隱藏本性嗎?明喜有些混亂,一時沒能接上話。
男人又道:「朕若說,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說笑的,朕怎會跟你搶。」忽地,他自椅上起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過神,就看見男人雙手撐在他雙側後的牆上,側過臉後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遠遠不及席捲而來的戰慄。
在黑暗裡,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聲音毫無波動道:「你被個女人親了都吐成那樣了,朕只不過碰你一下,你就嚇傻了。你確定能給她令她滿意的房事?」
「陛、陛下說得是……」
男人聞言,眉頭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顫的額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與他保持了距離,然後坐了回去,一氣呵成,動作極快。
黑暗裡傳出大口的喘氣聲。
男人沒有去輕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撫慰的動作,只是側過身,將燭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滅燭時的側面。高鼻寬唇眉眼如鋒,明明這兩年感到陛下這個璧人好看許多,此刻卻給他一種陰暗如墨的感覺。
風吹在黑暗裡,人的皮膚被鋒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來「我沒別的意思。」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明喜,你跟著我有幾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裡是沒有你這種身份的,那些年我也獨來獨往慣了,貼身的人一個也沒有。你這些年的盡心我都看在眼裡,偶爾想要贈你什麼,也覺得你吃喝都在我身邊,要了那些東西也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