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諸子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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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頁

 

  「還記得我姑姑嗎?當年聽了你的笛聲而落淚的那個女子。」

  荀非想了片刻,嗯了一聲。

  「她愛著我大哥,大哥愛著李玦,李玦卻愛著鬼清。老天爺怎地如此殘忍?」

  「莫要灰心,世上相愛如李玦與鬼清的不在少數。」他寬慰她道。

  她美目瞟了荀非一眼,瑣碎地揀些姑姑和袁長桑的事告訴他。荀非靜靜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如此這般竟也說了大半夜。

  「咚——咚!咚!咚!夜防賊盜,關好門窗!」更夫宏亮的喊聲自街道彼端遙遙傳來。

  「四更天了,也不知李玦他們倆行至何處了。」墨成寧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臂間。

  「他們?」當時他醉意正盛,只留意到有馬匹,卻不知還有另一人。

  墨成寧點了點頭,悶聲道:「我在二樓瞧得分明,張輝早替她備好馬。」

  荀非沉吟道:「張輝城府頗深,他相信我們是李玦的朋友,眼神卻洩出防備之色。替我們指路,卻似有其它用意。」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他欺人,人欺他,入耳的話往往要打折扣,在半真半假中,他自然練就一雙識人的利眼。

  「咱們畢竟是外人,他多防著些也是自然。不過……我直覺張夫人是個真誠之人。」她露出一隻眼睛,瞇眼一笑。

  「墨姑娘,張夫人那日究竟帶你去灶房說了些什麼?」聽她提起,他若無其事地問道。

  墨成寧將頭埋回膝上,囁嚅道:「她勸我順著自己心意。」

  荀非好笑地看著縮成一團的墨成寧,揚眉道:「自己心意?」

  她頰泛桃花,顧左右而它:「時候不早啦,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見她羞怯怯的模樣,他隱約猜到和她表明心跡有關。

  荀非握了握拳,思忖著是該早點答覆她。

  墨成寧抬起頭,見荀非別開了臉望著遠方。從側面看,他稜角分明,烏亮頭髮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近日的奔波讓他更顯清瘦。

  她滿足地欣賞著他,嘴角微微一翹。袍上濃濃的酒氣,揉合著芝蘭香,讓她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攏了攏肩上荀非的袍子,湊上鼻間輕輕一嗅。

  荀非回過頭,恰對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張小臉。

  墨成寧放開袍襟,尷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虛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回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裡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淒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回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盡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谷碧巖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願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麼要他放棄復仇?再怎麼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摀住耳朵,不願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隻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後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只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後日再回京城。」他轉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鬆,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拚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於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欞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淒切。

  翌日,墨成寧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余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只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餘,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裡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裡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鬆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歎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捨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餘飯後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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